我张开折扇，欣然道：“论起武林群豪，有这四个人物不可不提，历来说书先生多将他们合称为‘四如奇侠’，要说名号，分别是‘枪君’韩如潮，‘剑圣’柳如泉，‘鞭王’欧如澜，以及‘刀霸’苏如海。虽说并列，这四位却非是同时代人，而是横跨了从陈末至胤中的百多年岁月。今日里咱不说别个，单来说这第一位，枪君韩如潮，如何？”
享受完台下的叫好声，我将醒木一拍，回到了那个陈朝末年的黑暗时代。

白胤缓缓走到韩如潮身后，韩如潮背对着他，使其看不出他脸上的神色。
“师父……”他低声道，而韩如潮缓缓回过头来。
“噗”的一下，白胤竟跪倒在韩如潮的面前。
换做半月前，若要对人说白胤会给人下跪，只怕要令人笑的腰也弯下。
然此时，白胤却是确确实实跪在韩如潮的面前！
白胤何许人也？乃是近年如龙般崛起于武林的少侠，掌中一柄铁枪，无人敢撄其锋，被誉为武林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陈时好品评人物，有所谓“九品”评人法，从“上上”至“下下”将武林人物分作九等，而白胤在其中可分“上中”，换言之除了能跻身“上上”品阶中的寥寥数人，他已没有对手。
上品五人，一白四黑，指的是在这顶尖的品阶中，仅有一人是白道英雄，其余四人，都是黑道大豪，榜首，乃是赫赫有名的“域外天魔”司空图，其下分别是石龙、顾瀚、魏升，三位黑道枭雄。最后，才轮到“枪君”韩如潮。甚至当时有人认为，之所以韩如潮可跻身上品，也是因为其白道身份，毕竟若高手榜内全是黑道中人，白道群雄的面上也不好看。
白胤是韩如潮的徒弟，此事可谓天下皆知，当然同时也不可不提的是，白胤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时候，他已叛出师门，同时将韩如潮派出追杀他的“燕云十八骑”逐一击败。正是这份战绩，让他甫一出道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然则白胤为何叛出师门？韩如潮为何在十八骑失败后，并未亲自出手？这就非一般人所能知晓了。

“站起来。”韩如潮淡淡地说道，“我怎么教你来？好男儿跪天跪地，跪不得旁人，你都忘了么？”
白胤站起来垂头道：“白胤背叛师门，背叛师父，现在只望死在师父手里，好过便宜了他人。”
韩如潮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良久，却仰头叹道：“四年了，你从未回来看过。”
白胤垂首不语。
韩如潮接着感慨道：“四年，春花开了有落，燕子去了又回，我韩如潮唯一的好徒儿，却一走不回头。”
白胤的眼中已有泪在涌动。
“当年你将燕云十八骑逐一击败，我却始终不曾来寻你，你知这是何原因？”韩如潮忽然问道。
“徒儿不知。”
“你三岁那年，被白阳送来，从此在我铁卫府上，一住就是十六年。可是我怎会想到，我悉心教导的，最终却是个叛徒？”韩如潮摇头叹息。
“师父……”白胤再次跪倒在地，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从小时韩如潮便教导他，男儿流血不流泪，二十余年里，他在记忆中根本不曾掉过一滴眼泪，但此时，他却深刻地明白了自己的脆弱。
“但我也知道，若事情从来一遍，你还是会离开的，对么？”韩如潮又转过身去，不知是不想看白胤的可怜模样，还是不想让白胤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站起来，像个男人一样。”
白胤不语。
是的，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去。因为那一年，消息传到府上，他的父亲，英国公白阳，及户内其他家人，一夜之间，尽被屠戮！
究竟是何人做出这样的惨事？
更令他心冷的是，得知此事后，韩如潮只是淡淡地告诉他：“此事并非你所能管。何况你学艺未精，只是枉送性命罢了。”
看着白胤不服气的面孔，韩如潮又补上了一句：“蓝衣铁卫虽说是江湖身份，骨子里终是朝廷军人，若你要当逃兵……军令当斩！”
一句话，堵的白胤悻悻而退。

这里便要说到，蓝衣铁卫是由陈朝皇帝直辖，独立于官府之外的组织。其中战士，均为贵族子弟。铁卫的起源，是当年随陈太祖陈霸先征战四方的亲卫，据说陈霸先起兵时，身边有三千蓝衣卫，最终天下平定时，只剩下了八百。而这八百蓝衣卫便在陈霸先的授意下于江湖开宗立派，充当朝廷对江湖的监察机构。这一代的铁卫统领，便是白道第一人，韩如潮。
“但师徒之情，也只是第一重原因。”韩如潮的话讲白胤拉回现实。
“更深一层的原因，是因为……”韩如潮停顿了一下，“是因为我不愿将来的天下第一高手，就这样先毁在我的手里。”
白胤吃惊地全身一震，他从未想到，韩如潮对自己有如此大的期待！
韩如潮旋风般回过身来，双目神光电射：“更何况，你可知杀害你父亲的凶手是谁？”
“是……是天魔司空图。”白胤的声音从牙缝里蹦出。
“那你，可知道司空图背后还有何人？”韩如潮倏地靠近他，沉声道。
白胤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司空图为天下第一高手，何人还可使得动他？
“是皇上。”韩如潮的嘴开合，仿佛根本没发出声音，然而这三个字，却如在白胤耳畔炸响，使他几乎要坐倒在地。
怎可能呢？
不容他再多犹豫，韩如潮的手已搭上他的肩头：“你的武艺已被司空图破去，天下间仅我一人可令你复原。刻下司空图追着你已抵此处，天下间也仅我一人可带你逃出去。只是白胤啊，我不可能一辈子陪着你，不过是区区四年，你已把自己糟蹋成这幅样子，以后可怎办呢？”
不待白胤回答，韩如潮忽地挥拳重击他胸口檀中大穴，白胤只感到韩如潮霸道刚猛的真气如脱闸的洪水般涌入自己体内，当下哪还不知机，立刻紧守灵台，心中却在狂叫道：“师父，师父！你又何苦损耗功力，来救我这叛徒！”

韩如潮在街头缓缓策马而行，白胤的身躯横置于马后，全身被裹在毯中。虽然路人不时投以惊异的目光，但看韩如潮身杆笔直如枪，那马亦是雄骏非常，稍有经验的人都该知晓他是不好惹的人物。
眼看要出城，一队捕快绕出来挡在马前。
“停下，马上是何人？”捕头眼内精光一闪，沉声道。
韩如潮缓缓打量着这队捕快，叹了口气：“你想我出示铁卫腰牌么？”
捕头脸色微变，却不退让：“若腰牌验看无误，我等绝不留难。”
韩如潮并不去取腰牌，反而放马向那捕头逼去，捕头厉喝道：“大胆，你想造反么？”反手从身后的捕快手中接过长刀，向韩如潮攻去。
其余捕快也迅速亮出兵刃，却不厮杀，而是脱手掷出，取得不是人而是韩如潮坐下骏马，深谙射人先射马的道理。
韩如潮大喝一声，探手往马侧一捞，名震天下的长枪已在手里，随后枪势展开，竟将那些飞来的刀剑纷纷反打回去，几名捕快刹时溅血倒地。
然而枪势护着坐骑，胸口便露空门，捕头的长刀眼看已逼到近前。
韩如潮哈哈一笑，手中枪忽然向上斜飞，迅若雷电地射往捕头面目，枪未至，带起的劲风已令捕头几乎连眼也要闭上。
捕头魂飞魄散下，展开平生绝技，硬是把刀回收，同时将硬扭转力道带来的一口逆血喷往枪锋，一边回刀护身，一边向后疾退。
韩如潮纵马向前，枪锋一抖，随后如长天大海般连环刺出，那捕头立时被枪影裹住，哪里还退得半步。待到长枪收回，那捕快如终于脱了锁般直退出去，然后仰面倒地，眉心的鲜血如泉水般涌出。
龙骨第三变·落雨，专为马战而设，居高临下猛攻，凌迫对手，这捕头失了先机，又无坐骑，能在落雨下坚持这许久，其实亦非凡人。
周围的百姓立刻一哄而散，陷入混乱。
韩如潮放马走进那捕头，叹了口气：“鬼刀顾瀚，也不过如此。”

“是么？”一声冷笑，自长街尽头传来。此时闲杂人等已走的一干二净，只留韩如潮孤马单骑傲立街心，而他的前方，卓立一人，此人的背后则是一排边的数十名骑手，皆全副武装。
“魏升，你也做了司空图的狗。”韩如潮似乎丝毫不把他放在心上。
“韩统领胆色过人，令人佩服，”又有声音从背后传来，“只是那白胤乃是朝廷要犯，统领犯不着为了这样一个叛徒，而致身败名裂吧？”
“你石龙会比我更代表朝廷？真是可笑了。”韩如潮从容道，“人便在这里，你有胆便来拿吧。”
话音未落，忽然蹄声大作！
魏升背后的骑士，已从两侧往韩如潮奔来，手中亮出弓矢，向韩如潮的骏马齐攒攒发射。
也就在此时，众人只感到眼前一花，那马竟如天马般一跃而起，四蹄尽展，那些箭矢顿时全射在空处。韩如潮暴喝一声，手中长枪展开，竟是只握着枪尾，往来回旋，枪到处，原本气势如虹的骑士纷纷落马。
龙骨第四变·惊风！
魏升手中的长戟此时也递到韩如潮面前，韩如潮立马而起，手中枪与魏升的戟连环相击。
在来之前，魏升已将韩如潮尽量高估，因为韩如潮一向位居上品最末，而己方两人排名均在他之上，按说可手到擒来，可直到两人的兵器交上手，他才深刻感觉到自己实在是低估了他。
之前顾瀚惨死枪下，他还道是顾瀚有名无实，但当他亲身迎接韩如潮的“落雨”，他明白自己比起顾瀚实在好不了多少。
枪戟每一次交击，魏升就要后退几步，任他施展浑身武艺，也不能有所改变，更令他绝望的是韩如潮依旧面容闲适，似乎游刃有余，而自己在对手一枪比一枪凶狠的攻势下，实在已是苦苦支撑。
石龙终于忍不住，腾空而起，从背后投向韩如潮。
韩如潮带马回身，迎向石龙，而此时魏升也终于口喷鲜血，坐倒地上，面孔白如死人。
石龙名震天下的一双护臂从袖内伸出，正点在韩如潮的枪锋处，本以为将是劲气激射的硬撼，哪知触手处虚虚荡荡，那种感觉，就如同铆足了劲向墙壁打去，却忽然发现那墙壁只是个幻影般，用错了力道的感觉，让整个人就要往前扑倒。
韩如潮的长枪应手而回，枪尾迅若雷电地点在地上的魏升胸口，刹那间骨碎声起，魏升哪里还有命留下。
龙骨第七变·摧山！传闻古蜀有五壮士遇见大蟒，那蟒钻入山内，只留蛇尾在外，五壮士抓住蛇尾一拔，顿时整座山崩裂，将五人一起压死山下。摧山这一变，将一方攻来的狂猛劲气通过枪身转往后方，反用枪尾杀伤身后之人，便如那巨蟒将壮士的狂猛拉力尽数转往山体一般。
随后长枪再复向上弹起，石龙先失平衡，又身在半空，就算是大罗金仙临凡，也避不得韩如潮这势如奔雷的一枪！
龙骨第六变·望月，本是由步下挑刺马上骑兵的枪术，被韩如潮改为挑杀空中的石龙，寒光一闪间，魏升和石龙一前一后倒往地上。
随后骏马展开四蹄，刹那间带着韩如潮消失在长街尽头。

黄昏。
走了大半天，路上一个行人也未曾遇到，韩如潮清楚地知道是谁在等待着他。
“域外天魔”司空图。
九品榜上第一高手。
司空图负手傲立，双目如电，人如其名，宛若从另一个世界降临此地的索命魔神。
韩如潮缓缓收拢马缰，之前在城内看似他占尽上风，实际上他先出手救治白胤，又力毙三人，对内力的损耗极其巨大，此时能多点时间调息，就多点胜算。
“韩兄可知，此地名为绝龙谷，不利于韩兄？”司空图笑道。
看似是无关紧要的废话，韩如潮却明白这是心理上的攻势，若自己因此而心神稍有动摇，便将在之后的决斗中落在下风。
“司空兄连我一个徒弟也杀不死，又有何面目出此狂言？”韩如潮也笑道。
“不瞒韩兄，你那徒儿我是故意放他离去，就为了将韩兄引出来。韩兄知否，我等这一战已经等了三年了，若当年在我杀英国公时你就出手，或许我已死在你枪下。”司空图答道。
“司空兄此言何解？”韩如潮体内真气传入马体，做好了冲锋的准备。
“因我在三年前，终于将‘天魔诀’练至第九重境界。”司空图淡淡地说道。
也就是在他微露得色的瞬间，暴烈的马蹄已压体而来！
两人的距离迅速缩短。
十丈。
韩如潮的枪笔直如铁，直指司空图的面门。司空图双手扬起，须发无风自动。
五丈。
韩如潮手中枪忽然来回轻颤，化作道道光影，令人捉摸不透。司空图忽然双手负往背后，如同要挺身受这一枪。
一丈。
韩如潮手中忽然枪影全消，甚至连枪都消失，宛如空着两手。
司空图终于挥拳击出。
“嗤！”长枪猛然从韩如潮左腰点出，如怒龙出洞般，烈射在司空图的拳上。
龙骨第八变·龙啸！这是由蛇化龙的一变，是由凡入圣的精髓，将枪收往背后，让敌不知我所攻，接踵而来的一枪借着拧身的腰力出枪，此等玄妙变化，实非言语所能道尽。
韩如潮猛地从马上飞起，落地后将枪尾抵在地上，顿时坚硬的路面四分五裂。
骏马同样退后，韩如潮身形展动，又回到马上。
司空图也一步步的后退，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韩兄果然没有令我失望，”司空图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似已胜券在握，“若韩兄身处巅峰，或仍可逃去，但此时……”
韩如潮不发一言，长枪扬起，指向司空图。
司空图长笑一声，主动出击，迅如雷电掠向韩如潮！
韩如潮也同样纵马而去！
司空图的双目忽然瞪大，因为他发现韩如潮并非简简单单地一枪攻来，而是枪锋在他的手中不停转动，使这一枪再非一枪直刺，而是螺旋的钻动！
拳枪相触，司空图露出恐惧神色。
惊人的劲气如惊涛骇浪般向四周涌出，两旁的树木连根倒下，砂石被劲气吹往天上，遮盖夕阳的余晖。
韩如潮纵横天下的名枪寸寸碎裂，那制以柘木，浸以桐油，裹以葛布，涂以生漆，历时五年方做成的枪杆化为纷飞的碎木。
韩如潮左手捞起那枪锋，纵马不顾而去。
司空图则如破烂的玩偶般被挑在半空，随着韩如潮旋转的枪锋侵入他体内的劲气也是螺旋状的，且一重接着一重，每一重都有摧心裂肺的威力，待他阻挡到第八重后，一口真气再也提不起来，第九重气劲跟着破入他的经脉。
忽然间一声马嘶，韩如潮坐下的名驹“白蹄乌”跪倒地上，韩如潮反手提起白胤，继续向前掠去，看也不看昔日的爱马最后一眼。
司空图终于落往地上，在他两脚踏足实地的刹那，忽的全身爆开数十个血洞，然后颓然倒下。
一代黑道霸主，就此了账。

韩如潮离开正路，转往路边的山上，同时伸手解开了白胤的穴道。
白胤立刻激动地大喊道：“师父！”
韩如潮平静地道：“你看到了吧。”
白胤道：“我虽不能动，但看的清清楚楚，师父……”
韩如潮打断道：“这是龙骨第九变的精髓，这名为毁龙的一枪，不到这日暮途穷的一刻，不要使用。”
白胤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师父……”
“不要跪，像个男人般站好了，”韩如潮淡淡地说道，“你将我腰牌带回铁卫府，从今日起，你便是蓝衣铁卫统领，届时，已无人再是你对手。”说着，他将手中的枪锋递到白胤手中，转身去看着夕阳。
“你看，这夕阳是多么的美丽，可这世间的一切也正如夕阳般，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韩如潮微微笑道，“陈朝如是，有一天你的王朝也会如是，都如这夕阳般，辉煌之后就是沉寂。年少时候我自负才情武艺，直到现在，才感到人生是这样的寂寞，这条路是这样的难走，悲欢喜乐，生离死别，到头来……有谁能真正明白我的感受？”
韩如潮醉心武学，一生无妻无子，也只收了白胤这一个徒弟。
白胤再唤：“师父！”
韩如潮不语。
白胤大惊下伸手去抓他肩头，韩如潮应手倒在白胤怀中，生机已绝。

说到此，我醒木一拍，众人都如从梦中醒来，眼角犹带泪痕。
我张开折扇，叹一声道：“十二年后，胤太祖白胤终霸有天下，亲手斩毙仇人陈叔宝。但他心中的悲痛，却从没有片刻消减。或许正如韩如潮所说的那样，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辉煌之后就是沉寂。登基后没多久，白胤也与世长辞，只做得两年皇帝。”
随后，又把扇合拢，收尾道：“然则说起来，既然死后皆空，为何不珍惜这短暂的眼前此刻呢？所谓一生，说到底不过是一次经历，如韩如潮般精彩活过，便是……”
说着我再打开折扇，对着听众，露出“不负此生”四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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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唤新老读者
@南楼雪寒🍒 @女巫猎手 @i5泥煤 @恶魔小灰盘 @薛hx

٩(๑´3｀๑)۶

先存着，周末再看
顺便，伍子胥后续的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