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里绣花）

【留玉的绣楼寻常日子是不便来的，绝非是自己不喜欢同小侄女亲近，而是留玉的喜怒常常难于预料，在乖顺和刺头之间的变幻一如电光火石，虽也仗着辈分和小先生的名目颇得倚重，可性情所致，从不是擅于管束和拿捏小辈的，是而总寻法子退避，课业的书目也常托好说话的越越、意外得留玉青眼的判儿相送。可巧，这两位助人为乐的好帮手今日各有差事，答应大哥的一干事因元宵佳节的迫近变得不宜拖延，养精蓄锐了一把，趁月烁霞浅之际，独去了北绣楼】
【远处便瞧小楼的大门大开着，夜风虽难得清朗，可正月的料峭寒意未褪，虽有正旺的炭火烤着里间，也是万不可疏忽大意，寻思小儿定是不听劝说，故意冒险逞强的，把眉一蹙，让XX把门拍得严严实实的，又解了襟带，卸下毛簇簇的腊梅披风递去】
屋里这么安静，小主子在做什么？

【洁白的月、豆大的灯下，留玉已与桌案上压着菠萝纹样的花笺面面相觑了足有一个时辰，案边尊敬而爱惜地展放着的是霈霈自宫里送来的信，写在一张草莓纹样的粉笺上。仔细写罢落款的“亲亲爱爱小留玉手书”，交与怀柔看顾晾干封上，还未及伸罢一个舒舒舒服的全套懒腰，楼下看顾灯火的小丫头匆匆上来报信，说大姑来访北绣楼，如今已进了楼下的门了】
【留玉的这位大姑尚云英未嫁，是个闺阁里难得一见的文雅人，额娘口中的“几个小姑唯充和最通情理、好说话”，亦曾是与我在绿净轩中龙争虎斗了数月的桃李良师。我们的年龄差得不远，本该在庭院内相伴折花斗草，做对共话闲趣的好姑侄。奈何她的年岁还未淘洗历练出慈爱容忍的品格，留玉亦未能生长至温和宁静的模样与她登对，才叫我们的乐趣总不合拍，每每聚首总要碰碰撞撞，闹出好大动静来】
【长辈前来，到底需得相迎，叫大兴拉着小手急匆匆地牵下楼去，她正褪了披风暖身，因为纤弱怕冷，整个人努力克制着不要抱住当堂的炭炉子。鲁冰花已在旁斟茶添手炉，总之一应非常周全，踱了两步，见无事可忙，才望着脚尖问好】
大姑，您来啦？您莫不是忘了，姐姐叫我额娘带着回外祖家里了，今儿可只有我在……

【冰花是我在北绣楼里选出的前三的正常人，时而让我有种出淤泥而不染的错觉，自然这是在她替我在冷冰冰冬日里递上一杯冰镇果汁之前的想法，我却是没有想让留玉多多用心管教下人的打算，在我看来，如今的局面是因为她过于擅长“调教”冰花，才会有同她别无二致的马虎行径，我望了望桌上的小盏，登时有些不便久留的怪想法，直至留玉哒哒哒地从脆木垒的长梯子溜下来，又只好将自己粘回小杌子上，未假思索便开口道】
我怎么不能是来找你了？
【话甫脱口，又咀嚼出些许类她的粗莽来，慌慌张张低了头，素来很擅长脸红，当下也不例外，两人之间倏然有些古古怪怪的气氛游走，一反常态地拘谨着】那个，我……我就是来找你的。
【佯作仔细想过，实际心中的编排言语早就迫不及待了，抠了抠手皮】我怕二楼有奇怪的东西，越越这里清净。
【犹记得上回来北绣楼的情景，留玉方调好的备来作画的朱红，因为小猫随手打翻，衍发的一场逮猫闹剧，场景的可怖已不敢多想，至少在那之前，我是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可以这样尖利响亮的】

【跟着下来的大兴也替我端来一张杌凳，先放置在她对面，在我努努嘴儿地示意后，又被安排在大姑下首的近旁。兴许是额娘与姐姐连袂而去令北绣楼空寂已久的失落，眼下这名金簪草一样的女性长辈顺理成章地被留玉视作救命稻草，小鸡啄米似得点了点头】当然是可以的！
【说罢，在她身边的位子上拢着裙子坐下来，被蓬松的裙幅簇拥其中，一双小脚仍然不安分地勾搭在管脚枨上，眼睛飞快转着】大姑你数过没有，我额娘他们都走了整整六天了。人家的两位妗子最爱做各式的点心，脾气也特别好，也不知道姐姐是不是快活极了
【我不好意思同她说，姐姐走得这些日子，没事我也爱下楼来在窗边坐一坐，摆弄摆弄她留下的空花瓶，搅和一通她的衣裳手绢。示意假装没听见她若有若无地挖苦，点点头，又问】您找我做什么的？

【许是自己对留玉小时闲淘气的成见所至，但瞧她这般乖巧听话地坐在身旁，只有时不时晃动的手脚和提溜转的眼珠稍提醒着我是同老二而不是老大讲话，自己方才的一番说教话儿只得原封不动咽下，颤颤巍巍地喝了一口冰果汁，意蕴深长道】
留玉是想额娘和姐姐，还是想好吃的点心了？
【至于究竟是为何花嫂嫂带了越越回老家，却留留玉自己在北绣楼，想了一圈，仍是不好念出口，深究之下，说不定又是什么惹人伤心的事了，把这酸溜溜的话听了进去，思忖着】
不然你去二叔家和几个妹妹住几天？或是充宁表姑家，他们家的点心是我吃过最好的。
【假装不经意地将自己的绿净轩刨除在外，又听罢她的后一句，才拍了拍脑门】
是了，快到上元节赏灯会了，大哥怕嫂嫂回来来不及操持，央我问问你，新衣新袄都选好了吗，还需不需要什么别的。

【大姑无情的拆台昭示了留玉在她心中的形象：一名专爱吃点心的白眼狼。为了全面洗白这赤果果的污蔑，我赶忙点着下巴仔细寻思】二叔同您说要接我过去呢？阿玛前些日子从我这儿捎了一个小时候我和姐姐玩过的布老虎给娇娇，那丫头抱着啃了几天，听说是旧东西，竟然生气了，留玉才不要哄她……小孩子都不讲道理的
【有些大言不惭地数落罢了小妹，沉浸在亲戚们家中任我挑拣的喜悦当中，伸出一根软和的小指头在膝盖上点兵点将】宁姑姑家里是不错的，虽然不记得有什么很独道的点心手艺，但姑姑她秀色大为可餐，更爱和我一块儿玩，我超喜欢在那里的
【话音里将姑姑二字絮叨了数遍，才想起肩挨肩坐着喝果汁的这一位也是我的亲亲爱爱好姑姑，自从绿净轩散了课，我俩的关系比往日里缓和了许多。甚至于上回我在垂花门上掩了手，还扑在她怀里哭来着。自那日她将泪人留玉完好地提溜回来，在阿玛额娘眼中更坚定了我与大姑“一日为师、终生锁了”的亲密羁绊，也难怪阿玛有事会托请她来询问】阿玛他还好意思问！
【跺了跺脚，小嘴一撅，要么速度来哄，要么干脆挂油瓶算了】他买的料子全是桃红和玫紫的，还说“多么喜庆好看”，今年留玉不要出门看灯了

【二哥底下也有两个女儿，不过脾气性情比大哥家的更刁钻，就连尚在总角的小宣娇，也颇有几分倚仗自己全家老小的尊贵身份横行霸道、有恃无恐的苗头，也就她，能让随性乐天，不谙于人情的小留玉稍稍触了点眉头，一听她话，反倒乐了出来】
你不喜欢娇娇吗，可你不也是……
【可你不也是小孩子？说这话时正慢吞吞端着杯盏喝果汁，正因有这空歇琢磨，才觉这话不好，又咽了下去，杯子一落，续道】
可你不也是她二姐，不要同她计较了。充宁好，她性格也好，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自然，留玉的脾性哪里能受委屈呢？说来堂姐这个人是聪慧又可爱的，我虽在家中行一，有两位不是嫡亲血缘的妹妹，要处处行榜样，礼谦让，即便如此，堂姐却常以“不想给的就不要给，凭什么让”这样的通透爽快训导我，在她眼里，早没有长幼嫡庶之分了，因而和她相处最为自在，可易地而处，对着初当姐姐的留玉，我仍旧学不来充宁的坦荡，这也许同她自来的如珍似宝、受人关爱的处境有关，我自来是弱小又卑微的，这样一想，不自觉又狭隘许多了，若是充宁能当她亲姑姑，似乎更好的。思绪稍歇，又不慌不忙地看向她，撅得老高的小嘴，明明人小小的，却总一副来势汹汹的模样】
紫的红的不好吗，喜庆佳节，自要选些带颜色的，平日里也不常穿。不过，如果你真的不想去的话——
【顿了顿，又意味悠长地拉着尾音，从袖口里拿出了枚早先自己做的彩金的闹蛾儿出来，猪鬃尖贴的蝴蝶须很是灵动地颤了三颤，栩栩如生，亦可拟作活物，若能取来戴在束发间，定是风雅灵动的，乌仁一转，害着坏主意】
我便把它送给娇娇吧！她之前求着我要来着！

【摇晃着裙幅下的小腿，推心置腹地说道】我挺喜欢娇娇的，但是留玉更喜欢一直当妹妹，不要当姐姐
【娇娇是二叔家中最小的丫头，虽然她常常自诩人小鬼大，毕竟身量未足、胳膊腿儿都是短短小小的，人也不如留玉机灵有主意，在我面前一向是像个布娃娃一样被动受摆弄。并非留玉心存自满，但我的确是个好心肠的女孩，怎会不爱懵懂乖巧的小妹。若说偶有一点不快，也并不是来自娇娇本身，而是长辈们絮叨的“你是姐姐她是妹妹”时常令我束手束脚的不能顺意。又不好因为贪心精美物件、新奇玩乐的念头背上违背孝悌之道的大帽子，只得悻悻收敛了天性里的快活。此刻已学会了将生活里的小遭遇凝练成状似隽永的哲理，小口地叹着气道】当姐姐很辛苦的
【话毕，又尖锐地指出矛盾问题的关键】紫的红的好看，那阿玛他自己怎么不穿呢？姑姑你怎么成天见儿也不穿呢？这足见，你们对留玉的脾气喜好……
【话音未落，身畔人将声调缓缓拉长，如同街头巷尾刻意卖关子的戏法人一样，冷不丁从袖口内取出一个金光闪闪的小玩意。要说最讨留玉喜欢之处，还是那物件竟然在姑姑掌间晃晃悠悠地动唤着，时不时流转过月华的光彩。大眼睛满怀欣喜地眨巴眨巴，双手一探，如同扑蝶一般朝她怀中捉去】
这什么好东西！不要给别人

【留玉说这话时，丝毫未想到，她不过是将自己这短短十余载的体悟总结陈词，再将它圭臬一般的收入心间，不时慷慨地和友人分享罢了，这一闻听，多年的苦楚好似被人撞破，要极努力的克制忍耐，才不至于让她抬头便见我泪眼汪汪的可怜相，思前想后了半晌，这才不吝首肯她的懂事贴心】
做姐姐是不容易，可也不是好处俱无的，等你再大一点，就可以悠闲地去拷问妹妹们的功课。
【家中世代属文，自诩清流风致，自不肯与艳风俗气并色，自己也琢磨着，不知何时只穿月白和柳叶儿青了，鹅黄湘妃亦只是少有的明丽，这样委屈小留玉，可是有悖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常理，口中一软，含糊道】
那要不我再……
【幸而还未等自己彻底妥协，局势又反客为主，忙仗着身长坐了起来，手向上一举，任由她蹦跶】
想要就听我的，上了街，不许乱跑，只能跟在我身后，好看的灯不能乱摸，好闻的糖也不能都买。

【绿净轩里捧卷苦读的岁月已然过去，而今谈及往事，留玉稚嫩的眉眼间大有些刻意流露的一笑泯恩仇。反应敏捷地捕捉住她话音里恶趣味，眯了眯眼睛，朝灯火下她柔和盈润的脸庞看去】就像您从前考问我们一样吗？
【鄂卓府虽不是什么显赫高门，却正因未与盛极的煊耀相关，一向是平稳轻缓的清流一束，也有些诗礼传家的好教养。从此道上看来，大姑实在比每每被祖母推在前头的二姑要更具纯血特征。只是正如额娘在家宴偏厅中低声同奶嬷嬷闲谈的那般：大姑娘是腹有诗书，可是却不爱显山露水，文静安恬是她的好处，却也令想偏心她的人都找不到着力的地方。此刻与她在北绣楼的小间内出奇安静地相对，令我心里很快体悟了额娘所说的“偏心”是何意味……不过留玉的偏心似乎又与额娘九曲回环的心思不同，很轻易地便找到了着力点，手肘向她膝头一撑，扑起上身，向她怀里扎了扎】你说什么我都依！
【我心里很明白等价交换的道理，大姑不是个擅长玩笑的人，既然提出同留玉约法三章，想来这金灿灿宝饰早就是为我所备，什么越越娇娇，统统要往后稍稍。软磨硬泡了数句，直至被她迫得发誓元宵那日乖乖听话，才捧了那闹蛾儿在手，胡乱向小髻上一戴，高喊一声“我去看看什么模样”，便提裙丢开她，冲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