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悲凉听者酸 •说程砚秋的三出戏】
《碧玉簪》这出戏对于程砚秋来说,有着重要的意义。1924年罗瘿公病逝,其未竟之作《碧玉簪》由金仲荪接续完成,当程砚秋拿着剧本去找王瑶卿安腔时,被通天教主以“这是一出天桥戏”而回绝。无奈之下的程砚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凭自己的能力来创腔,终获成功,并引来通天教主的刮目相看。
王瑶卿瞧不上这出戏,据说很大的原因是因为这出戏移植于南方的地方戏,在王瑶卿看来,那不过“野狐禅”罢了。但京剧的形成,实际上就是从徽剧、汉调、秦腔、昆曲等兼容并蓄而来的。《碧玉簪》是一个流传很广、影响很大的剧目,除了京剧之外,越剧、婺剧、淮剧、楚剧、弹词等都有这出戏,但剧情有别,像越剧的结尾就和京剧一样,大团圆,而婺剧中三个主要角色都以“死”为下场,结局悲惨,所以也被人称为“三家绝”。
京剧的这出戏,故事说的是秀才赵启贤只有一母,其同乡致仕吏部尚书张瑞华和赵父是好朋友,张瑞华过生日,赵启贤前往祝寿,张瑞华见他一表人才,就把女儿张玉贞许配给他。张瑞华的内侄陆少庄,觊觎张玉贞美色,求婚被拒,非常不爽,听说张玉贞被许配给赵启贤,更加不平,于是买通顾媒婆设计陷害,顾媒婆经常出入张家,有一天张玉贞梳妆时,顾媒婆托词骗得张玉贞一支碧玉簪,回去与陆少庄设计,假造情书,内藏碧玉簪,趁张玉贞出嫁之时藏在洞房中,被赵启贤发现,赵启贤怀疑张玉贞与陆少庄有私情,一怒离开洞房,并对张玉贞不时辱骂,张玉贞抑郁成疾。后来张玉贞归家,丫环小慧把情况告诉张母,张母大怒,逼张瑞华去赵府质问,最终真相大白,水落石出。赵启贤悔过,进京赶考,得中状元,带着凤冠霞帔归来,请求张玉贞的原谅,最终夫妻重归于好。
关于是戏,佟孚慧、佟晶心所做的《程剧竹枝词》曰:赢得新娘泪几多,安人亦自费张罗。洞房花烛难如此,金榜题名奈若何。佳偶天成为侍女,良缘错弄是媒婆。簪名碧玉编成剧,男女翻为互倒戈。
从结局看,这出戏无疑是皆大欢喜,除了陆少庄和顾媒婆两个坏人,但从中间过程来看,女主的经历却“凄凄惨惨戚戚”,尽管她还有一位好婆婆。有人当年曾在《北平新报》上发表文章称:“贤妻只是一种非人的生活,良母只是一种不人道的心理,这是《碧玉簪》告诉我们的。”程砚秋对金仲荪给他编的这出戏评价是很高的,他曾在1931年发表的《检阅我自己》一文中说:“《碧玉簪》是金先生的处女作,却又是构造艺术最成熟的作品。”“这个剧总是有向上的精神的。”
李定元《李克农鲜为人知的文艺天赋》以及徐林祥《李克农传》中都曾提及李克农的一桩往事,上世纪二十年代他在芜湖和宫乔岩、钱杏邨等人创办民生中学,曾公演话剧或活报剧,宣传革命道理,他曾导演《春闺梦里人》等剧,颇受人们的欢迎,也显示了他在文艺方面的才能和天赋。于是有人曾怀疑程祖的《春闺梦》剧本是不是源于这位开国上将。其实不然,我虽然没有看过李将军的这出剧,但也不难揣测其剧情,当年有一出话剧《春闺梦里人》是很火的,甚至都传到了云南(见《昆明话剧史料》),后来长城画片公司在1925年由李泽源、梅雪俦执导,王汉伦、刘继群等主演,推出了同名电影。而李将军所导演的《春闺梦里人》,更大的可能是这出话剧,其剧情和京剧《春闺梦》差得是非常远的。
程祖的《春闺梦》剧本,一般认为是金仲荪先生创作(也有说法是吴菊痴),其取材于唐代诗人陈陶的“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两句诗,并加上杜甫《新婚别》、《兵车行》等诗的意思。这出戏是程砚秋旅次欧洲归来后,着手努力排演的一出新戏,排了一年有余,在这出戏中,他尝试将国外舞台技术搬到中国舞台上,然后以合理的办法把其溶化到中国舞台技术里去,籍此来试探新歌剧的途径。
这出戏的故事发生在东汉末年,公孙瓒和刘虞争权内战,下令征兵,平原王恢、李信、赵克奴和曹襄四个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命运就此改变,他们被征入戎伍。一场大战结束,只有李信狼狈逃回,和妻子团聚,王恢、赵克奴不幸战亡,曹襄属于“失踪人口”,杳无音信。这其中,王恢和妻子张氏原本新婚不久,非常恩爱,王恢上前线后,妻子张氏独守空闺,日夜悬念,因为得不到王恢的音信,向邻居打听消息,一无所获,回家后闷闷不乐,昏昏睡去,在梦中,忽而梦到王恢还乡,百感交集,温柔缠绵,忽而梦到尸骸遍野,王恢战死,血肉模糊,一时惊醒,悲从中来,可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关于是戏,佟孚慧、佟晶心所做的《程剧竹枝词》曰:无端兵气起燕云,塞上悲笳不忍闻。偏是春闺空入梦,何来男子尽充军。侬无彩凤双飞翼,郎似鸳鸯两失群。表演新娘堪洒泪,心忧怎得不如焚。
这出戏剧情简单,但穿插紧凑,不落俗套,程砚秋在中和园首演这出戏的时候, 程砚秋、俞振飞饰王恢夫妇,文亮臣、苏连汉饰赵克奴母子,哈宝山、吴富琴饰曹襄夫妻,曹二庚、李四广饰李信夫妻,人物搭配合理,行当齐全。关于这出戏,程砚秋“演一次,排一次,下的工夫最多。”(俞振飞语)包括他在欧洲访问的时候,也在琢磨这出戏,他曾在德国国家大剧院看过一出战争题材的戏,在给国内同仁的信中他就谈到看着出戏,“使我联想到我们的春闺梦之类,也应当有这种力量,才不会小巫见大巫;那么,要如何应用科学,各位想能有个计划。欧洲人经过大战之后,痛定思痛而嚷着和平,是不错的;像我们这样国难临头,这类剧本,似乎可以慢慢地编制,但民族斗争的最后目的还是世界和平呀。”
这是程砚秋先生的代表作,也是程派艺术的代表作,程派诸多二代传人皆擅此戏。程砚秋先生创作此戏之际,正值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连年内战之时,程先生目睹军阀混战给老百姓带来的颠沛流离的痛苦,极端厌恶,他向往安居乐业的太平生活,为了表达自己渴望和平的美好心愿,他创作了这出戏。民国时的话剧人剑啸就评价道:“春闺梦一剧,意义的伟大与词歌的深刻,堪称双绝。”这也是一出地地道道的悲剧,但却是通过美而展现的悲剧,李蔷华称赞:“《春闺梦》有三美,那就是:唱词、唱腔美,舞蹈身段美,意境美,达到了外形结构和内涵意境的和谐统一。”
在老一代的京剧名家中,程砚秋先生算是与时俱进的一位,他“转变倾向国际观念”,在国内演出“鼓吹和平”的剧目,其中有两部获得最大成功,一部是之上我们提到的《春闺梦》,还有一部则是《荒山泪》。《荒山泪》还有个名字,叫做《祈祷和平》。
《荒山泪》这出戏的创作灵感应该来源于古文《苛政猛于虎》,孔子途径泰山,见一个妇女在坟前哭得凄厉,就让子路去问缘由,妇人答道:“从前我的公公被老虎吃了,后来我的丈夫被老虎吃了,现在我的儿子又被老虎吃了。”孔子问:“既然这里这么危险你为什么不离开呢?”妇人说:“这里没有苛捐杂税。”孔子叹息着说:“苛政猛于虎也。”
《荒山泪》这出戏诞生略早于《春闺梦》,程砚秋旅欧之时,属于考察性质,本没有演出计划,但后来在欧洲方面的邀请下,曾演唱过《荒山泪》,也堪称是一件佳事。(不过当时吴云心1936年曾发表文章“黑”这件事情:“记得几年前,有一位剧界巨子在外国某个集会上用《荒山泪》代替国歌。《荒山泪》是怎么一个情节暂且不说,国歌是不是要逼尖了喉咙配着胡琴唱的,也待有国歌出现后再讨论。不过,那时已有些人对于那位《荒山泪》的歌者有微词了。”)
这出戏故事背景是明末崇祯年间,由于朝政腐败,民不聊生,爆发了李自成起义,统治阶级为了维持自己的统治,镇压农民起义队伍,不断抽取苛捐杂税,使得百姓愈加痛苦。王屋山下高姓一家农民因为付不出沉重的捐税,父子二人竟然被抓入狱中,幸亏儿媳张慧珠昼夜织锦,才将父子二人赎出。可正当全家团聚之际,是县里公差又来抽税之时,父子二人无奈,不得已铤而走险,到猛虎出没的王屋山去采摘草药。张慧珠苦等一夜,却等来父子二人都被猛虎吃掉的噩耗。紧接着张慧珠之子宝琏又被抓了壮丁,年老体弱的婆婆急病交迫,竟致不起,一家只剩下张慧珠一人。但索税的公差还不放过这个弱女子,张慧珠无奈之下,跑入深山,虎狼差役接踵而来,走投无路的张慧珠痛诉统治者的残暴,乞求上天赐予和平之后,自刎而亡。
关于是戏,佟孚慧、佟晶心所做的《程剧竹枝词》曰:何来差役逞猖狂,竟逼高门各异方。堪叹红颜偏薄命,只因戎马尽成行。泰山有虎人多死,永野生蛇赋可偿。泪洒荒山缘采药,慧珠怎耐月轮光。
这出戏感人至深,堪称程派悲剧的杰作,曾被剧评家哈杀黄誉为是“砚秋私房戏中最吃香的一出,全剧的唱词,西皮二黄,无腔不有,可谓五花八门,洋洋大观,兼之以悲闻名独树一帜之本腔,唱此悲剧,其受人欢迎也。”
沈阳九一八事变后,程砚秋因国难当前,“既挽救之不及,何忍再粉墨登场”,就不再登台了。但后来他为了“扩大其非战之宣传,以促进世界各国之注意,”在巴黎国家戏剧主任干事赖鲁雅教授到北京的时候,曾在中和园演出《荒山泪》这出戏。1956年,北京电影制片厂为了记录程砚秋的舞台艺术,由吴祖光任导演,将这出戏搬上了荧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