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离宫后，我亦常往宁寿走动，是日偏似有雨势席卷而来，不消片刻功夫，天地已被这场阵雨围拢，帘幕倾下，将古华内外隔成了两处。是以，不得不于轩内歇下，倒也不忙着赶趟儿，好整以暇的将轩内景致一观。
【打眼见的，是其内所悬的木雕龙匾，手艺精巧别致，显见是紫禁城内的规制。只是在这儿待得久了，却也不新鲜了，再多的富丽堂皇，也不过是皇城里头的一道景儿，是觉罗氏座下用以彰显皇权的细节。眼风绕过衍祺门，于错落的假山旁，寻见一棵古楸树，我曾听闻，此树曾因年久而枯，却又起死逢生，才有了如今的造化，一时很觉传奇。】
【仅是一棵树，便因生在宫廷里头，就有了这样不屈的本事，可见这儿，是多么的磨人也多么的恼人呢。自顾打量着它，倒也未觉有人再至。】

（今日还在琉璃窗下，会神同闲暇厮杀。我临十遍自叙帖，消瘦笔墨，也难求一静，始觉黄金牢磨人太甚，饶是我以怯保身，苦修心魂，也怕被暗伏的凶兽一口吞，朝夕忧惕耗精神，不过是另一种慢死。因此彻醒怒心：我非抗它到底！）
（于是向古华轩去，欲借草花雕为归怒洗尘，而焕然未得，先遭逢又一处险丽，属意料之外么？然也，非也。）
妾景仁庾氏，问明皇贵妃安。
（是我最擅用的脸容：垂敛的，恭顺的，不见锋棱的……最平平的。）

【我尚凝神观于景致，却闻有人后至，不及回身去瞧，就听她自报了家门。景仁皆是年前选入的新秀，我并无十分印象。漫不经心似的将眼风收回，才分了些神去打量她。】
【庾氏，是个汉人，有着同所有汉军旗一样擅知体度的分寸。——哦，或者也并不是全部，因近日未同她再有交锋，我竟差点儿忘了，尚有永和仪妃那样的人物。】
起吧。【向来疏懒于同人虚与委蛇，更何况是她这样一个，此时于我来看，实在可有可无的人物。但莫名的，却又细瞧进她那一双平静无波的眼里，这是我从前最惯于得见的平庸，可其后又是否藏着波涛汹涌，谁又能得知呢。】
【韬光养晦，亦是我旧时安身立命的本领。】
我鲜往东六去，近日可有得趣儿的一二事，你且与我讲讲。

（汉明妃的傲岸的影，依稀晕在她标致的五官上。满家的天下，妃嫱嫔御，少有汉人居高，她贶以这光彩璀然的号，少中又少，却不无道理：汉妃难得这利落的精神，也不知她是先天异质，还是后来的苦修。）
（虽以卑躬挣得她懒怠的态度，挣得姑且安定，然而慎字刀还垂诫项上。禁宫如高山峨峨，我无趋极顶的野望，但怀缄声求存之心，并不敢小觑明的洞照。便拿捏着圆钝的分寸，像鸟雀畏避山林的试探。）
妾是个呆人，无味里也能得趣（一贯始终、真心实意地温顺，颊边带两窝应景的怯）……怕娘娘听了犯乏。

无味？【我为这一句掷去一瞥，却并非企图在这一张无喜无悲的面孔里，找到些许真情假意。我从前惯于揣度人心，偶可窥见一二，却到底耗费心神。】
禁城中有市井间难得一见的景致，与无从料想的贵人，又怎会无味？再者——【她有极好看的眉眼，从我此处的角度看去，兼有汉人的秀丽韵致，和满人的端雅黠慧。这也的人，自然不应当是无趣的。】
再者，你我尚要在这宫闱之中再度数年、数十年，日子久了，你可还有兴致守着这方“无味”，而不怨不悔？
【见她欲开口，却又扬手一止。】且不忙着答我，逾一年，我再来问你所答。

（我不敢抬头看她的容色，但脸上细密的抚触使我错觉，她眼神如刀，将把我剖得无所遁形。我怯着，避着，顺着，应着，全我畏惧威仪的表征。）
妾记下了。
（我不知一载以后，她是否还记得这信口而出的一问之约，但我知道内心此时的答案：紫禁城的风光是好，奇险秀丽，然而游赏的代价是拘押终身，这便使人神伤了。野草的确能在任何地方成活，哪怕贫瘠，哪怕凶险，怨悔是多余的，但我仍时时怀念汀州，怀念山林：相比凶兽毒物，人心更莫测，伤人时更阴狠，而我从未从设计精致的倾轧里汲出兴致，只饮到无限倦怠。将来的我会爱上这些吗？我希望不会。）

【此时眼前人的稚嫩面容，叫我想起初入皇城时，曾与我一道走过的人们。她们或者功成名就，或者碌碌无为，更有甚者，已被长埋入地下，拥有了经久不息的安宁。】
【这大概就是这座宫城的威严所在，它让所有人的命运都显得不可琢磨，却又好似从一开始就有了蛛丝马迹可循。待再长远一些，直至这些与我们有关的故事，都被藏在了红墙绿瓦之中，约莫我们才真正有机会，领略它的绝妙风致。】
满汉虽通，可这里到底被冠以觉罗姓氏，咱们是客，你需当谨记。【或许是这微妙的一遭来去，在我和她之间掀开了细碎的幕影，我在这个汉旗妃嫔的脸上，看到了些许旧事，如走马映灯，辗转流走。】

（此时此刻的这一番慈训里，地点变得无关紧要。我擅自揣度，这或是一个轮回，曾经有人这样循循地诲过她，而今她为久历宫事的汉妃次位，也把多年来累得的诫，逐条诲与我这后来人听。我无意于蝇营狗苟，却何其有幸，能得这一时的良师，使我来日少经一分危寒。）
是，妾谢娘娘教诲。
（我藏锋意在偷闲，戴德却无妨大局，因此十分诚心。）

【她实在太过谦卑恭顺，连半点错处都挑不出。这样的人，约莫应是无趣而沉闷的，可她却不尽然。我想，在那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眸中，应当藏着我此刻所难以得见的精妙故事。】
【自然，我也不急于去听，毕竟诚如我们所知，此处余生太过冗长，总要为此添一些留白，才好虚度时光。】倒不应称教诲，你且一听，只当闲话罢了。
【透过金柱旁的灯笼锦落地罩向外一观，渐有暮色西沉。日头的余晖为紫禁城镀上了一层极为庄重而沉郁的色彩，稍停片刻，便又道。】禁城不宜夜观，你与我一道回吧。

（从前对她的印象，不过停在平日晨昏定省，座上被金玉琳琅打乱的影，细看去，只一张肖极宝殿中彩漆造像的，凛然的昳丽面孔，而在静庭和老树之下，无波澜的平铺直叙之中，这塑像却剥落金身，袒露出其中已圆寂的肉身和一双善目——实在再意外也没有了。）
是妾有幸。
（舒缓地垂下头去，笃敬地缀在她身后，随她甩脱茫茫夜色的伏击与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