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向的声波一旦得到共鸣,男子被打开的话匣子就跟他的眼泪一样,越发不可收拾,我却不能再质疑它们的正当性。当我听他说,其实那不是他的太太,而是他的未婚妻,也难怪,他还那么年轻;
他说,他们很不容易;他说,他是工人而她是学医的,她环境优渥而他身家困顿,但两个不同的人,跟他们想要结合,这两码子事之间没有任何的对立关系。只是很显然地,不赞成这项想法的,除了他们的家人,还有上帝。
——她总是跟我说,工作要小心。男子伸手去抹眼睛,我不知道身为一个亡灵,还有那么多眼泪可以流,偏偏他甩一甩手,甩了好几滴在地上,橙色的泥沙因而转变成深褐色,强调它们的真实;
——结果她忘记把小心留给自己。男子又说,有天,他站在悬吊钢筋的鹰架旁,下方的同事将手掌合成筒状,对他大喊:你女友出了车祸,人在送往医院的路上!他脚底一滑,连滚带爬的沿鹰架到地面,完全忘记还有升降梯可以用。
打从男子开始吐诉自己的事,我跟他就像立在河里的两颗石头,人群一直从旁边流过,彷佛脆弱的磁场把我们关进同一节车厢,不属于这里的伤怀,全数被隔离在外;
然而,在听到这一段时,就连捆住我们的有限空气,也瞬间凝固了;我暗自咋舌,如他所言,眼前和我坐在车厢里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他。
强烈的撞击造成她脑死,因而使用叶克膜,替代心肺的给血功能,但这种急救措施只是暂时的;男子解释,和女友认识以来,自己也充实了不少医学常识,深知在一定期间内等不到合适的捐赠者,她还是要回天乏术;
“再过几个月,她一毕业,我们就要成婚了,我跟她的血型一样,我还来不及买结婚礼物给她,我——” 男子下意识举起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你把自己的心脏给她了。” 我这句几乎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句。
虽然我竭尽所能,把话中的谴责意味压到最低,我有什么资格这么作?但他还是露出了苦笑,笑声里满是自责,其实,在作出这项决定同时,他就知道自己不会有机会见证结果,不是吗?
在麻醉针打下去那一秒,世界变成一片漆黑之前,他能够作的,就只有一厢情愿的相信这场手术会成功;如同我无条件的认为,潘子和胖子有足够的能耐,带他撤出雨林,回到最近的医院治疗伤口,那些蛇真的被消灭了吗?那阵爆破的余波有没有伤到他们,我无从得知,自己闭上眼再把眼睛打开,他会安然无恙,还是和我一起出现在桥的这一端。
“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讲…你呢?你发生了什么事?” 他揉了揉鼻子,看向我。
我愣了下,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低头思忖一阵,”和你差不多吧。”
这是很糟糕的答案。相较之下,男子和我的遭遇是有极大落差的——我已经预见自己的结局,正准备往它走,却有人半路截胡,我不想把他卷进来,所以拿死亡当作最安全的屏幕,把他跟我分隔在两端;
可是这个男人,这个力有未逮、却不甘示弱的年轻人,他和她,原本有着重迭的未来;她看起来很不开心,男子说,刚才他看见她时,她站在雾里,脸色苍白的要命,就跟当初躺在病床上一样。倘若一个人发现,属于两人份的路程,将要由一双脚走完,我想,我不难揣测她的表情。
“你…后悔了吗?” 我问他。
还是同样的选择题,单单闭起眼睛,和走向没有她的未来,你要选哪一个?男子迟疑了一阵,我看得出来,他很认真在思考我的问句,这个当初他也许没有考虑的余裕,如今只有我和他,在这个狭小的包厢里,再一次面对相同的选项,而他能心无旁骛的回答,就算答案无法对现实的轨迹,再产生任何变更:
“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他惨然一笑,”如果老天爷可以阻止那个司机,在他上路前多喝了一两杯,如果她再世故一点,或干脆不要让我跟她认识——不然,如果事情的成因都没有改变,她还是被那辆车撞了,而我还是她的未婚夫…”
如果那天在塔里木病房外,我硬是不让他跟来;如果在阴兵队伍中回过头,我连再见也没说;如果我没接下南海行的邀约,如果张起灵三个字,一开始就没介入吴邪的生命里——
如果如果,好多的如果;『如果』总是建立在未来式的基础上,一旦木已成舟,所有的假设,都是空谈。
她 (他) 看上去好沮丧,明明有自主能力,却只能非自愿的被遗留在原地,无法作任何事;我 (我们) 事实上也不快活,在自作主张的决定了所有事,以为彼此能就此解脱,殊不知正是磨难的开始——
你后悔了吗?你不后悔。我也不后悔。不管一模一样的组成因子,再次聚合,摊在我和他的面前几千几百次,最终我们所作出的选择,都只会有一个。
“我还是要救她。” 我还是要救他。
这世上为什么就有这样的情感,能让欣慰和责备,悲伤和快乐,同时并存;不管它有多矛盾,不管她或他可能丢出的反驳,有多大声;
因为我爱她。
因为我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