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秋狝后，哲尔德并庆王一道加誉巴图鲁，而据我所知，前一位获此殊荣的正是如今的文华殿大学士穆徐宗。一时上下皆称哲尔德前途不可限量，而庆王自也在夺嫡一役中添上助力。列骁同庆王素有嫌隙，此时倒不知这位嫡子作何感想。适时又想起他从背后瞄向雍王的那一箭，倒觉其中很得意趣。】
【我与哲尔德因着同科之谊，尚有些交情，借着日头将盛之时，从状元楼提了两壶酒，折往英房胡同去。】
【京城里的街巷数不胜数，又彼此交错，并不很好找，故而费了一番功夫才到了哲尔德府门口，由着人领了进去。远远瞧着那处有剑花飞走，不免把酒壶搁在石凳上，驻足一观。待他招式落定，隔着矮木拊掌。】
哲尔德大人好剑法。
@李神徽

【我擅刀枪，擅骑射，唯独不擅用剑。】
【即便三尺青锋泛着世间最冷漠的寒光，我依然认为它精致且温柔。这种感受源自于沈剑英，他就像一把海水江涯的鍐银剑，静蛰在刻梅花纹的蛟鱼皮鞘中，若不抽刃，无人会发现他的凛冽与铦利，凭借他的美，只会被当做将军驰骋烽尘间荣光的象征。】
【我并不期望见到宝剑泥絮尘半封，所以由此开始磨砺剑术。】
【秋阳如燬，庭院中剑器破空，咻咻疾走，凛光割裂静谧的空间，像游走的䃸磹令人目不暇接。展臂正将玉龙劈去，踅首间余光正探劲影入内，索性免了余招，收剑吐纳。】
【随意取过搭在桌缘的汗巾揩了揩，飒然一笑】论剑术我不及广藏兄。【转身归剑入鞘，方旋身近前，目至酒坛后一笑】方才练剑时，正觉招式中缺了一分，却始终不悟其法门，现今见广藏兄携酒而来，我方憬悟——狂客壮士，无酒焉能成剑？

【取了碗来，依次斟满，剑锋从鞘中既出，本欲与他较量一二，却又闻他道无酒不成剑，便将酒碗落于其上，顺势一划，正落到他面前。】既要贺喜，总不能空手而来。咱们今儿不谈剑法，只饮金波。
【哲尔德自殿试后入骁骑营，自然也是磨砺人的好去处，只是我想，这位探花郞应不会久拘于此。】我闻木兰场上，数你最是骁勇，可惜未能亲眼得见，改日往京郊去，合该好好与你较量一场。
【在他另一头落座，往四下一打量，见此收拾的很是齐整，又逢秋时，日头斜睨着打进院落里，很有些萧瑟意味。诚然，我此一遭，也并非仅仅是贺他猎场得意。时维十二岁，各方势力的角斗已在暗中悄然兴起，便也欲借此探一探他的意向和口风。】不过刀剑终究无眼，咱们点到即止。
【适时我想起的，是雍王、庆王与怡王诸人的几张脸。】

【美酒与玉碗，正如宝剑与英雄的般配，是相得益彰。剑锋将酒送至面前，英眉一挑，爽快接过，举腕朝他一敬】多谢广藏兄的酒。【仰首一饮而尽，抬袖揩了揩嘴角，请他入座。】
【秋狝时摘得巴图鲁名衔，此后英房胡同前车马辐辏，登门者络绎不绝，或夤缘，或试探，目的不一而足，而他是其中令我最意想不到的。琼林宴后，各去就职，他隶属怡王府，楚河汉界很是明晰。如今携酒前来，这一碗是为他自己喝，还是怡王喝，倒很值得玩味。】
【酒液开始在胃里烧灼，燃起的兴奋引我去揆量、去揣度】
围猎时老师持火铳在旁，因有倚仗，无拘无束，故可以放开手脚，猎狐射兔。小子狂妄，还妄图猎一猎那黑熊，可惜天不遂人愿，以为势在必得，到底还是叫那熊瞎子跑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着实给我上了一课，所谓骁勇，只是广藏兄没有见到我的狼狈罢了。
【话至周全处，持酒坛替他斟满，目观悬垂的酒线，低笑道】你我同榜进士，早该如此把酒言欢。倘若广藏兄有心切磋，肩吾自当奉陪。【酒液堪要溢出碗口，悬停劲腕，抬首一笑】如你所说，刀剑无眼，还望广藏兄手下留情。

【他口中的老师，应是如今的太傅温特赫，我闻其早年干的是大理寺的营生，往广州走了一遭，如今一品尚书加身，实可谓飞黄腾达。而更有趣的是，这位尚书大人与他所属的温特赫，都惯来鲜涉党羽纷争，很有些作壁上观之意。这其中是非曲直，自也非我所可以尽述。】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我复陈他一言，却是笑】依我来看，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向来以为人定胜天，故而所谓天不遂人愿，不过是时候未到罢了。
【哲尔德与绥远的那一位属同宗，若细究起来，与我皆同怡王府有着若干牵连，倒可谓殊途同归。】京中虽有好酒，可惜拘于皇城根底下，到底难以施展，来日若得机会，你我也往外头见识见识，方可知真正的大清疆土究竟是何模样。
我闻江南有花鹿，北疆有灵鸟，南境尚有长鬃山羊等奇珍，若能猎得其一来，岂不比这黑熊有趣的多？

【叔父赌上身家性命赞襄怡王，我不知他何以如此笃定，但当我踏入官场时，哲尔德的前路已成定局，我自然而然地与他扯上牵连。但这牵连是岌岌可危的，我并未如叔父一般倾心到一往无前的地步，脱口的每个字，我都在替自己留余地。】
这时机可相当难把握。【状元楼的陈年佳酿，值得细细品味，托住碗底饮一大口，从醇厚酒香里抬首笑】人定胜天，当真是豪气干云，但四九城恐怕装不下你的万丈豪情，让我想想——你说的江南、北疆、南境，我看都很好，若有机会，当得一去。
【我从史书的血泪斑斑中，窥悟到人意终究难敌天意，但今日他言，使我笃守数年的信念竟松懈了几分，提起兴致，想观望他是否有自写史书的气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真怕他的一字一句，将我预留的余地威逼至无。】
花鹿灵鸟，猎得鲜血淋漓就没甚么意思了，虽是武夫，也有颗怜香惜玉的心，这等珍奇还是捕来养在园子里好。【揶揄一语，笑道】京畿外的疆土，不知几多凶险，除却牛羊鹿马，更多的怕是虎兕豺狼。

哲尔德大人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四九之地，算来不过方寸，自然不及江山万里幅员辽阔。但这不过是客观境御上的基准。】
四九城的艰深莫测，是用双目难以窥见的。若以万丈豪情相抵，大约也只能是有去无回。【在清廷入关之前，早经多次王朝更迭，再及这百余年间，权势的角力和倾轧，更是屡见不鲜。朝臣在这权利的争斗中，被各方牵制利用，终究至成王败寇时，才及将此一生盖棺定论。】
可惜我等武夫，只知金戈铁骑，征战四方，实在无可望其项背。【这大概就是我最厌恶文臣的地方，他们惯有一张舌灿莲花的嘴，最擅颠倒是非，到了刺刀相见的时候，同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倒也无差。】
【应着他的声儿也是一笑。】你口中的豺狼虎豹，又哪有这城中的厉害呢？

【静待高论，闻后且笑】有勇无谋，自然难为。【史书上成王败寇写得清清楚楚，他岂是我口中有勇无谋的人，金殿上的对策，足矣鑱刻下他的名姓。风自竹篠交阴中出，迎风举酒】黼黻皇猷，庙谟雄断，你我缺这一分勇，缺这一分谋？
【这话说得很是狂妄，但若少年时都无意气，难道等老来才向昏昏灯火话平生？】
【诚如韩非所言，不憀于吏诛，必死于私剑。他将我点醒，愁眉揆度一晌，不惮天真地设想】倘若远离京城，阴谋阳谋是否会少些？
【这真是进退维谷。】

【我欣赏他愿将这一份轻狂摆在面儿上的笃定，那恍若又成了数年前的金銮殿，我与他皆直言相向，锋芒毕露。】谋之一字，谓之算无遗策，我等涉世未深，又岂能尽知其中利害？
【但我想，自视自省也应是另一种笃定。】
【他又提及离开京畿种种，可惜话本里讲的是，有人的地方即有江湖，凭借区区肉身又哪儿能逃得开。壶中的酒早已只余小半，索性一饮而尽，又道。】可纵使险阻，若不深向其间，又怎能领会到这杀伐果决的妙处。
你越逃，它追的越狠，倒不如放手一搏，方有后生。

【他言涉世未深，心道的确如此，除泛泛空谈外，功业上倒未见有何建树。】
广藏兄要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却以为，远离而非逃遁。【这更像一种韬光养晦的手段，在遥远的边陲休养生息，以便日后蓄起锋爪与利齿能进行更好的反扑。】
【一坛酒将饮尽，闲话也叙到了末尾】孰是孰非，且看来日。
【一锤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