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砚研细墨，硬毫描春秋。青山笔下渐显形，碧湖在旁初见色，惟有天空一群雁，无形，无神。）
（额娘留的任务，眼看已过了三日，每每画至此，总遇难。羡之说，是我缺了对雁的所见，是以画不出雁的神韵。可是这大冬日的，却要让我去何处寻雁。）
（画不成，雁不得，进退皆难。索性披氅戴帽，出阁散心。天寒地冻，大雪封道。积起来的雪，足足漠过脚腕。）
（雪地难行，每一脚，都要废了好大的力才能从雪中起来。走了许久，有些疲累，谁知稍不留神，锦鞋就陷在了雪里，用力一拔，光抽了脚出来，还留了鞋在原处。）
（有些急，弯身想去拾，却忘了还未站稳脚跟。一弯，身摇，伴着声惊慌，扑进了雪中。）

【在世外夜夜听雪，不如入红尘日日观人，原我本就是个俗人，便就莫生出什么出世的心思。人影憧憧，人心诡诡，看不透不愿看透的，从来都是红尘之人。】
【毓庆宫的日子一切都处在小心翼翼之中，长年累月压抑着这快要喷薄而出的本性，日夜熬着自己却又无计可施，终究全部归咎在一个无辜的女人身上，可于我而言，世间之人，谁人又是无辜的，但凡沾染了红尘，那便活该忍受着无明的恶业。雪地里深深浅浅的脚印像极了终其一生苦行的路，迎头而上亦或是怔在原地任风雪侵蚀，只有这两条道。】
【我自不近不远的地儿瞧见那方动静，仿若无预期闯进我生命的闹剧，迟疑不过一瞬，终还是弃了转身离去的念头，将那个小人儿搀扶起来，蹲下身子，与她一般高，替她簌簌掸落覆在棉服的雪渣。】
：摔着没有？

（乌云蔽日，厚雪封尘，北风狂作。饶是螓首已然埋在雪堆里，也尤能听见外头的恶劣。）
（这一跤，摔在此，也不知回去后，又该面临何种境地。有些自暴自弃，索性就趴在雪中不起来，想着要是能就此大病一场，也好少些烦恼。）
（偏生天公不做美，渐近的脚步，堪堪停在身旁。我扭着头想往雪里再钻进去几分，可是一双温暖的手，不期而至，将我扶起。）
（看那对上的眼，竟是崇铎哥哥。）
（也不知为何，偷偷松了口气。或许是他温柔的动作和话语，也或许是他不会嘲笑我的原因。静静地等他替我掸落了身上的雪渣，又听他问，摇了摇头。）
“这么冷的天，哥哥怎么出来了。”
（站稳的脚跟，左边隐隐有些刺骨的寒意。悄悄垂眸一看，隐隐见白白的袜子踩在雪上，是才想起那只被陷在雪里的锦鞋。）
（啊了声儿，想要去捡，可偏生哥哥在身前，只得晃了晃身子，老老实实的站着，想着哥哥能不能早一些走。）

：是啊，这般大的风雪，若非是同额娘请安，我自也不会出门，倒是你，怎的专挑这种日子。
【旁人倒也罢了，往日里的桀骜不逊，偏生在这个小人儿面前总是无处遁形，甚至这一声儿额娘在她面前唤出，本是最理直气壮的却成了最教我气短的词语。干咽一口云津，尽是苦涩。】
【她是名正言顺的东宫嫡女，我是瞧过额娘如何待她，是打心眼儿里的疼惜宠爱，而我与她云泥之别，却承她一声儿哥哥，我竭力想忽略心中不适之感，只得垂首拍掸粘黏在自己掌心的残雪。再抬首，已不见眸中多余情绪，顺着她的眸光，瞧见嵌在雪地之中孤苦无依的锦面儿的宫鞋。本想替她穿上，却从那锦鞋里倒出了些雪絮，阴湿得很。】
：鞋可穿不得了，哥哥抱？

（一方毓庆宫，两位小皇孙。明明都是阿玛的子女，不知为何，却生了两副天差地别的脑子。人人都夸崇铎哥哥的聪慧过人刻苦勤勉，却总笑我笨拙。以致我明明是因为描不完画才出来的，嘴上却又不能如实说。）
“屋子里的炭火太旺，烧的我头晕，所以出来透透气，谁知道这雪也太大了些，难走的很，幸好碰见哥哥了。”
（我不想让哥哥也觉得我笨，不想让他也觉得我一无是处，只是个整日犯错的小倒霉蛋。握了握藏在袖子里的手，垂下眼睛不去看他，想要把眼里闪烁的光芒掩盖，不期然，看见了他替我捡起的鞋子，还从里头倒出了一层细细的雪。）
（啊，说起来，这又是我犯的另一个错。）
（摸摸自个儿的鼻尖，略有些局促不安，低头看了看自己也有些沾湿了的袜子，正想着一会儿该怎么藏着回去，就听他温温柔柔的问。偏着头，想了一会儿，笑嘻嘻的向他张开了双臂。）
“要哥哥抱！”

【风雪之中，巍峨的宫殿于其中依旧屹立不倒，衬着这份凛冽较之平日更添几分肃然，可我却觉得，这就是这座皇城应有的模样，整肃之表，却是暗藏祸心的地方。】
：知晓你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主儿，好歹着也教奴才们跟着才是。
【说来也着实怪哉，这个尊贵的孙辈儿嫡公主，时常总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感觉，在我面前尤甚，千人千面，这一面却是我从未见过的。而我，从不戳穿她，恍若不知一般，我只紧揣着自己的算盘，筹谋自己的所图。】
【她白皙细腻的肌肤如初生那会儿无二致，较之满目白雪亦不遑多让。我想这世间，再也没有比她更幸运的人儿了，一则最尊贵的身份，一则已露端倪的绝色容颜，任其一便是滔天的福气，更遑论二者皆沾的她。我嫉妒于她不假，却也实在庆幸她是个女儿身。】
【今日天寒得紧，幸得我多着了一件裘毛外褂，将她那只丢了鞋的脚藏于外褂之下，抱着她，手中所触及的是名贵且柔顺的衣料。方才便瞥过她刻意隐藏的右手，拢入袖中之际依稀见着有些许墨迹。】
：把手心展开给哥哥看。

（和光楼里的人，没有一双眼，不是额娘贴在我身上的约束，便是羡之也不例外。每每遇我犯错，她们见了，必要告诉额娘。额娘虽不罚我，却也免不了多碎嘴几句。听多了，也是烦了。）
（是以哥哥嘱咐的话，我全然不敢应，只得假作是未闻之言，扬起头踮了脚，直往人怀里凑去。他的怀抱，宽阔而柔软，在这冰冷的冬日里，显得格外的温暖，让人无法抗拒，又不想离开。就连湿冷了的脚，也被裹在了他的外褂之下，汲取着他身上的暖意。）
（于是，索性心安理得的赖在了他怀里，带着些许的欢喜，弯着嘴角，拿小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又蹭了蹭。触之所及，是带着温热的柔软的衣料，让人总想伸了手去摸。）
（心起歹念，按捺不住，便是暗暗伸出了小手去，想多摸两把他的衣袖。谁知手还未触上，便听他所言。有些惊讶，想了想，适才见他看了眼我的右手，顿了顿，故意伸了左手去，摊开给他看。）
“呐，哥哥你看吧，颐光的手，白白净净着呢。”

【额娘与阿玛的女儿自是聪颖至极的，我从来都认为她像是个充沛着灵气儿的仙子，无忧无虑又鲜活灵动，即便是怀揣着的那份小聪明，也是属于她的狡黠动人。她软软绵绵的，于我来说抱在怀里算不得负担，更何况她是额娘的宝儿，更是我藏在深深静匿之处的锋芒。可这锋芒瞧着像是个青涩的甜果，我只需微微垂下眼睑，便能清晰地瞧见她晶莹新鲜的模样，引人采撷，是了，这便是我的锋芒，我要她成为我的锋芒。】
：嗯？是吗？
【还称不上凌厉的眉峰挑起，带着些玩味的反问，聪慧如她，又岂不知我的意思，偏用这只确实白净的手来搪塞，我空出一只抱着她的手，将她已有雪花落在手心的左手塞进了她的披风里，却是不再说话，等着她给自己一个满意的回答。】

（朱墙黯，黄瓦藏，往日荣光尽不见，天地茫然皆一色。）
（听着耳旁略带着玩味的反问，也不知怎么的，一股子心虚油然而起。移开了看着身前景色的眼，拿去瞅了瞅他，又眨巴了两下眼，扯出些无辜来染眉颜色。）
（说起来，若是要论琴棋书画的本事，我虽不精，装傻充愣的能力，却是可称上乘。在额娘跟前，尤其耍的得心应手。可是也不知怎的，遇上哥哥一问，平日里再多的滑头，也耍不出来半分。）
（有些懊恼自己的脑子，为啥偏是这会儿卡了壳，没了法子。瘪了瘪嘴，只得老老实实地把右手慢慢地从袖中伸出来。临见时，垂眼先迅速自己瞄了眼，然后才慢慢摊开在他眼前。）
“那再给你看这个，也很白净呀，就是刚才画画的时候，不小心把手放进砚台里去了。”
（初时还说的理直气壮的，越到后来，声儿越小。也不敢看他的眼睛，把他替我藏进披风里的手又露出来，摸了摸小鼻子，哼哼唧唧了两声。）
“我也画不好额娘给让画的画……”

【雪絮猗靡，没瞧出什么风花雪月的旖旎风情，只觉恼人得很，不觉便有些雪渣砸向面上，再看怀里小人儿，不少夹杂在她发丝的襞积处，一瞬白头，恁得想发笑，瞧着她一脸认真，也收了笑意，不敢懈怠。】
【额娘对于我同她的课业素来看重，汉人那一套女子无才便是德终究是诓人的东西，不可信的，更遑论她是大清最尊贵的公主，可额娘对我二人的看重却也并不可同日而语，说若于她是和暖春风，于我向来都是凛冽寒风，是了，就如同此刻，不论我再如何努力，一切都是徒劳罢了。】
【马蹄袖的片金摸着有些粗粝，对于细皮嫩肉的金枝玉叶来说，稍一擦抹便是一道红印，可却是拭净她手心墨汁极佳的利器。】
：不擦净了，看一会儿额娘是夸赞你努力上进，还是念叨你淘气顽皮。
【也不敢太用气力，嫩白的小手生生给擦出了红印。眸子未抬，不经意地一问。】
：今儿额娘叫你画了什么？

（风渐大，雪子扑面来，颊上隐隐有疼意。悄悄缩了缩脖子，想把小脸全然埋在风帽间，避了雪子去。余光里，却见哥哥依然，想了想，便又把脖子伸直了。）
（呆在哥哥的怀里，安安静静的看着他拿着他掺了金丝的袖，一点一点的替我擦拭着手上墨迹。温温柔柔的力道，不轻不重的，恰好把墨迹带走，也未压疼了手。）
（一股子暖意，蓦地从心底生起。）
（却听哥哥说一会儿要见额娘，一想起那副还没画完的画，便是如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心中的暖意。挣扎着把小手从他的手中溜走，又拿空出的手，伸去勾住了哥哥的脖子，顺势把小脑袋埋在了他脖肩处。）
“是吴镇的芦花寒雁图，山水虽说容易，可那是寒雁总是无神。眼看都过了三天了。再不画完，额娘知道了，肯定是要说我的。”
（一想到一会儿可能要见额娘，我这背后，总是有些冷飕飕的。若是额娘知道了我画了三天还没画完，那铁着脸的模样，我是不用看就能想。）
（越想越怕，嗷了一声，拿小脑袋可劲儿的蹭着哥哥的肩，蹭完了，又抬起头来，拿写满了哀求的眼，直直的看着他。）
“哥哥好，好哥哥，我们不去见额娘嘛。你也不忍心看颐光被额娘训的，是不是。”

【风雪侵袭之际，闪躲隐遁是人之本性，如她这样的天之骄女，她此生本就该是一路明媚艳阳，我欲将她护在怀中，替她遮挡这风雪，却是没曾想到她细软的腰肢挺得笔直，带着几分倔强的意味，我却不知她在同谁人较着劲儿，或许这世间唯有老天才能有此殊荣，可我愿意做一个可以替她阻挡风雪的兄长，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所重不过叫众人瞧见，叫她感受到我的顾惜之情。】
【腊梅的枝干嶙峋多了些峥嵘峭峻的意味，此刻便是腊梅最为隆盛之时，凌寒盛开，让诸人为之迷醉，不吝辞藻笔墨称颂，可于我看来，不过是一场拾人唾余的附庸风雅，恁得无趣。】
：寒雁倒是比旁的值得画，却也更难上好些。
【额娘望女成凤，琴棋书画哪样儿都未予她落下，反观我，学那些不过是只为着夤缘，与那些凑在一块儿哗众取宠临摹腊梅的文人墨客并无二异，此言倒也不尽然，那些人不过是沽名钓誉，叫世人见着他们的气节，而我，不过是为了一人而已。】
：要么领哥哥去瞧瞧，画成了什么样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