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壹》
九重六十年，大雪纷飞。
我初掌九重时，心中惴惴，倘你不善忘，大抵还记得怀璧。便她“团扇藏伏笔，飞鸿踏雪泥”，也尚不及她半分。纵我手段了得，仍有前朝的爪牙狼狗盘桓，使我不得安心。
斯须，冷香袭来，一个眨眼身后怀璧手里多了件大氅，那人眉眼盈盈，一壁绕了绸带，一壁笑着：“下雪了，陛下何不打伞？”
她声音本自清澈明媚，此刻便如戛玉敲冰一般。
“东宫擅权，纵其私党，如是一遭奴不敢定夺，求您的意思。”
燕琅便笑一笑，其美近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擅何人权，又能擅何人权？”她收了颠倒众生的笑，桃眸微眯：“莫要以为孤不晓尔等心中所思，一心二主之人，难测忠佞！”
怀璧一拜，眉眼低垂：“是，奴知罪。”

《卷贰》
九重六十年十二月，大雪方霁。
殿内的瑞兽吐香，案上的奏本堆得老高。去月方止公子谶一事，都是些左右佥都御史参劾,为的也皆是决狱时赦了几名罪员的事情。倘若仔细追究虽于理不合，倒也私下成例，便罚其俸禄小惩大诫。
不及细思，便至南桂，或因此处委实不远，或是为了别的什么。遣退众侍，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串脚印。殿外头的天澄净得没有半点杂滓，殿里头的少年白衣蓝袖，玉冠冰凉，倒不是惊鸿一面，只是落了千千结，一样难解，难解。
燕琅从身后环住他，显昀怔了怔，书掉在了几案上，瞳孔一瞬间放大，握着书的手有些晃动，他低头看向那双手，素白一片，皓腕上带了一块血玉镯，质地细腻纯透。
显昀却缓缓推开她，闭上了眼：“宸恭迎陛下。”
每每此时燕琅便不说话了，缄默许久才只一句。“除却这般伤孤，你又能如何呢，国师？”
君心何决绝。

《卷叁》
九重六十年，腊月。
怀璧进殿时，燕琅正侧伏在酸枝梨木打过的贵妃榻上，她便放轻了音，添了一把宜兰香加进青鹤瓷鼎内，从精致的镂空花纹间隙中，沁出一缕缕舒心的香气，燕琅却醒了，许是她本就浅眠，只眉眼间几分惺忪。
“近日总困乏，想起从前的事，梦里梦外竟有些分不清了。”她捧起了一个手炉，指尖几分凉意，烫得她一缩却没放开。殿檐上的冰凌渐渐化了，打眼瞧着仍能生出几分寒来。年宴细琐怀璧想来打点妥当，只南桂那处到底不同。怀璧笑了笑，不动声色阖上了窗，又往炉里添了几块炭火：“前些日子您委实忒劳累了些，奴看着也是心疼。”她顿了顿便又续上了话儿：“恕奴直言，便是为了那事儿置气您也不该可劲儿闹腾。”
炉内炭火正旺，噼里啪啦的作响，燕琅看着火苗出神，身子半倚着塌，腕上的血玉镯硌着人，细细的嗓音很是好听：“孤本欲填一阙长相思予他，一朝差错却成了破阵子。”她的音很沉，听着教人的心也沉得喘不过气来：“是孤杀了他……是孤亲手杀了他的。阿璧，不怪他不肯原谅孤，是孤活该。”
怀璧闻此愣一愣，唇瓣动了动，却仍是缄默下来了。

《卷肆》
九重六十一年元月下旬，料峭。
犹似怀璧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她。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
须臾，猿啼啾啾，倏尔逝。且行数十步，方瞧前头一斋，然不见怀璧。不得已既入斋。燕琅看了，上书三个大字，乃是“无名斋”，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斋内忽有玉坠坠地之声，近几步，但见人正襟端坐，面前一壶茶，茶水正沸。
燕琅敛眸，只远远一看，不敢近。时有人一抬眸，当是谪仙之姿，仙骨无二。
“陛下何来？当晓不饮无名茶，不入无名斋。”
“孤寻梦至此，别无他意。然唐突公子，实为来而来。”
少刻门闭，却教仙风道骨，佛口蛇心，一时晦暗难明。少顷，但见溶月高悬，古陵蔚起，更有虫鸣，诡笑：“无常到，诸事抛。”
惊起，怀璧来报，道是玹娘得璧，特献，遂召方云：九瀛中得，虽连城之宝不啻，冷香悠然，更有一斋，斋内瑶琴，宝鼎，新诗，无所不有。但见美玉无瑕，另附言语献之于君。
燕琅颔首，后赐玹琥珀杯一干物什。恰逢年宴，却赏锦绥献宝之举。玹不动声色，笑赞。

《卷伍》
九重六十一年，七月流火，闷热。
盒里一拢风月香，皮色两匀，三分的娇。有珠帘碰撞摩挲的音儿，燕琅头也没回，只在鸾镜里看了个人影儿，没个真切。
“到底是个普通的阿物，远不比妘娘所制来的好，可惜孤不能厚着脸皮向她讨。”
怀璧听了，因笑道：“什么难事儿，也劳您亲自想，且歇会儿子奴替您讨去。免得您日也想，夜也想的。”燕琅笑骂了她一句，错开了话：“三月开春想予了玹娘与绥娘一个王位，倒不想耽搁了这样久。”
怀璧挑了白玉鎏金点翠插梳给她，燕琅便又道：“前者是孤的愧，至于绥娘自有孤的一番道理。这事儿你着人去办，便以…‘靖’‘岐’为号。”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续了话儿：“王家的那个小姑娘是叫？”怀璧笑着接上：“樱梨。”燕琅点点头：“是了，孤记得她说过从前在宫里头有个故人，只一来二去未曾寻到。今个儿便连同封王的喜，让她进宫待些时日罢。”又嘱人，将重元的偏殿打扫出来，教妘娘好好同人处。

《卷陆》
我醒来时，四处一片黑暗。只隐约听到帐外太医的声响。
展眼，却已教一双脂玉似的手握住。我听到阿姐哽咽的音，只一个劲儿的唤我“小九”。连那不曾见过几面的母皇，掌这九重河山的陛下也来了。
燕琅的声音是一贯的平，听不出的喜怒，可眼角终究有些红。她一指伏拜于地的奴，到底是动了怒：“拖下去，孤予你全族团聚，已是殊荣。”
我不知她为何动怒，只听得阿姐的声音，她问我：“小九——现下觉着如何？”
我皱了皱眉：“阿姐，天这般黑，为何不点烛？”
九重六十二年春，燕曌失明。

《卷柒》
我闭上眼，不知几天几年，我的眼睛还是不大好，却总能听见奚儿的窸窸窣窣，很是聒噪。
约是成婴打了帘进来，我嗅到了她身上的冷香，她附于我耳边，说是阿兄反了，又递予我一个锦盒。我一时错愕，伸手要过，放于掌中摩挲，是一个斑驳了的刻花银镯，一晃经年，竟还是如此。
我忆起幼时读过的一句话，“当天地只剩下一缕月白，会有狐提灯照夜来”。于是，阿兄提灯而来，真真是话本子上头都是诳人的。
我因去了他的重启宫，听得茶水正沸，他来扶我，又嘱成婴在外候着，遂道：“尔是孤山玉，萃成天地质，也该是这天下顶顶圆满的姑娘。”
“阿兄向来直道而行，是世间顶好的儿郎，岂愿一日见你从容赴死？”
他为我拭了泪，语气是一贯的淡。
“阿九，莫哭，莫哭。我要的生，并非苟且偷生。”
阿兄，生何益？死何益？其实我们都未曾得偿所愿。

《卷捌》
手中提的是最平常不过的狼毫，沾了红色的朱砂，一侧却独独放了一本奏本。怀璧这厢掀帘而入，乌髻边三两垂珠绞了碎发拧在一起。
“昨儿夜里下了白，可要冻坏了人。”说罢，才行了一礼。
燕琅笑了笑，亦搁下笔。因太子谶一事怀璧办的甚好，因而愈发成了她手中的一柄利刃。
“谢家送来的人，进宫了吗？”
“这厢约莫该到了，是谢家三房太夫人的孙女，谢怀真次子羲引荐的”
嘱人先去调教，再指了给哪位皇女作个伴读。甫递了折子过去，让她看一看。
怀璧看了，却也心惊：“陛下当真要九殿下和亲赫赫？那可是个…苦寒荒蛮之地。奴说句造次的，殿下若是嫁过去，便如禁脔。”
燕琅静默了半晌，眼中不知酝酿着什么，也只能瞧得一双如水的双眸。
“悖天不详，孤亦无计。”
怀璧敛眸，称一声“是”。她同燕琅许是一样的，可若论心狠，尚不及她万分之一。
“阿璧，孤不过是死了一头老马罢了。”
九重六十二年冬，燕帝指九女曌和亲。来年春，嫁赫赫。

《卷玖》
九重六十三年季春的这一日，天际宛若粉青色的瓷釉，好看极了。窗外有锣鼓敲打，很是喜庆。
燕琅坐于紫宸，腕子悬得极久，眼前被镇纸压着的白纸上赫然是一句“生生寂寂，万物本分”。怀璧再外问一句何时动身，却没得到答应，大着胆子入内，却见她眼角水渍，似有冰冷泪水蜿蜒而下，脸上却无殊色。
“阿璧，君父、臣下、手足皆要葬于孤手么”
唯有此时，怀璧才敢用怜悯的目光看她，眼前的女人，最慧，最柔，最可怜，也最恨，最恶，最该杀。
“鹿园一事在先，陛下——”
燕琅闻言，登时变了脸色。
“够了！他看了不该看的，知了不该知的，孤如何容得下他。掖庭的那位欲来个沉冤得雪，殊不知孤早就知道了。阿璧，你好大的胆子。”
怀璧不敢抬头，伏声一拜，道：“奴死罪，未曾料理干净。”
燕琅扬袖，踏出宫门去送她，她的小女儿，本该被捧上天去的珍宝，却阴差阳错，成了她的同侪。
“九娘这个人，生来便是错的，孤不过是亲手了结罢了。阿璧，莫教孤再听得什么疯言疯语”
“诺”

《卷拾》
季春刚过，转眼已入孟夏。
燕琅坐于镜前，玉指从青罗窄袖中伸出，菡萏尖儿似的。看了眼宫窗外，正是水汽多的季，这雨像岭南的炊烟渐次，少见的柔和。
怀璧信手推开一扇酸枝梨木的门扉，到镜前为她篦发，不想才过几年，她便也生出华发，手上的力道一减，面上却并无殊色。
“先前谢羲私下写了一封信，说是爱慕玹娘，孤不由想起上回他送了家中庶妹进宫的事儿，这般巧。”话里明指了谢羲步步为营，算计到自个儿头上，可惜没有怪罪的意思，让人不好拿捏了。
“可见是个聪慧的，听闻身子骨弱了些，就不知他有没有这个福气了。”
“吧嗒”一声儿放了手中比划的步摇。“你只管把信给玹娘瞧过了，问她自己的意思。另外，三娘那儿的谢袁二人，先封了贵君入玺王府吧，往后她看重谁，也随她。”
怀璧答应一声，知晓三殿下也要封王，礼部怕是有的忙。又听燕琅让她把白发拔了，才犹豫着按在顶部，轻轻一扭。
想起那日在棋苑的事，又指了寒门李家长房的公子李居雍，擢了七品宁远将军，送去岐王府，位分随她，只定了呈上玉蝶便是。

《卷拾壹》
是被月光惊醒的，明亮的月光自未合拢的窗扉中透来，披衣下榻。从柜中捧出一件袍来，袍是红的，上头一丝花纹也无，但很艳，那种艳无端的撩人。垂头弯眉处，露出一截香颈，玉指过处竟也要一寸一寸朦胧起来，最终化为舞勺之年的一场欢喜，只消瞧他一眼，死灰也燃起，阎罗殿都不敢收的一颗心，灼得半边天，最终十分胆怯的伪装成一句：“我要阿兄长长久久伴我左右，你怕不怕？”
怀璧推开门，只点了几根烛，才瞧得她眼下隐有黛青，笑道：“陛下如何起来了？素节将至，凉爽之余也有些寒，不可大意”遂伺候穿一件褙子，才算稳妥。
“赫赫王前些日子无端暴毙，连大夫都瞧不出是什么缘故，只说是忧思太过。如今赫赫由摄政王掌管，不日便要称王了。”
如今，草原八部皆有臣服赫赫之心，赫赫又自古称臣九重，燕琅怪问。
“赫赫云简素来不近女色，可未来的王妃焉不同九重结秦晋之好之理？”
怀璧皱眉，拱手一揖：“说来也怪，安插在赫赫的人来报，他身边已有一个叫伏瀛的女子——”

《卷拾贰》
怀璧来禀白时，已问过巨细，眼风在人身上过了过，只看得见垂眉模样，恭顺得紧，不过一声轻笑。
“阿与的骨肉，白家的姑娘么？白氏一族，忠臣良相，容仪，是与不是？”
成婴伏拜，面上并无殊色。
“为臣者，敬、忠、敏、直。容仪如此，白氏亦如此，陛下万岁。”
燕琅的目光不过一瞬停留，低声转了话锋。
“容仪，孤信得；白家，孤自然也器重。”着人拟旨，白氏容仪，祗封县主，封地高阳（以邑名县，故称高阳）。另赐玉，以示君心。
谢恩毕，成婴方退。待出了殿，看一眼手中明黄，笑意渐失。白氏骨肉，何不是帝之至亲。可方才，她却半分不提，思及此处，便转而去了重璧。

《卷拾叁》
自九重出，再至重璧，雾霭散尽，能窥见宫墙一隅，缀满青苔。再入内，便见燕曌倚于栏处，一池春水，池中养花，碧波青莲，莲下有鱼，赤尾银身，嬉戏成趣。
成婴依礼，拜一回：“成婴请九殿下大安”
燕曌却似乎并未恼她欺瞒之罪，只教人挪了地儿，煮一壶茶，再推一杯给她，笑道。
“成婴，白容仪，高阳县主，本殿好奇，哪一个才是真的你？诚惶诚恐背后的做作也好，仁义道德中蕴藏的卑劣也罢，本心是一回事，权谋又是另一回事。”
成婴看一眼燕曌，匀出一个很平常的笑：“人生不是非白即黑，活在当下，才是真的。成婴感念的是您的收留之恩，除此之外再无关其他。您是君，我是臣，天下只有含冤的臣子，哪有含冤的君主。成婴死罪，有一事要禀，其实您同陛下，皆是先皇之遗，却又为陛下之子”
燕曌听了，因冷了面色：“无私是一条捷径，可本殿看惯了你滴水不漏的无私”再睨她面色，不似作假，面上白了些，若以她之言，燕琅有悖伦常，她亦死罪，待人退后，方觉背后衣衫尽湿。
一介私种，不配冠以姓，更不配名以名，什么日月当空，分明是天地不容。

《卷拾肆》
九重七十三年，孟春。
因燕琅并未特赐府邸，成婴便只好移居宫中的含光殿。这含光殿原先是燕琅为四殿下时所居之处，自登基后便再未踏足过，至成婴来已有多年。此番修葺，旁人瞧着是十分看重成婴的意思了。
这一日，成婴正在殿中，笔端蘸饱了浓墨，纸边微微卷起，似要抗拒，却被强势地压了下去。墨汁在纸上滑动时力透纸背，显得十分苍劲。
待她写完，身旁多了一人，是奚儿模样：“县主。”
成婴看她一眼，带着淡淡的笑，清爽的温柔：“先生同我提过你的，青丘行香是么？”
行香答一句“是”，不待她开口，成婴便道：“那处的意思我已明了，可你的意思我却不甚明白，不若你替我请来三殿下，料想五殿下的事她应是十分关心”
行香眉眼低垂：“奴不敢诓您”
成婴眉眼是冷的、淡的，可是堆积起来的温柔却如同皎皎的月光：“青丘不缺一缕余香。伏为忠，山为心，往后你便是伏山了，且细想自己这份忠诚究竟几分向着青丘,几分向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