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议既罢，却未有一定论，难知是那匣奁之中几无一人，还是金殿之上的人心中并无一人。其时堂下盈沸既绝，却也无人为这无果之事抱憾，哪怕一瞬的犹疑都未能看见。往日散朝皆去内三旗驻地，待到日暮十分方才往南城去，今日总觉思虑不全，心中难安，问过李岑时日后，便往鼓楼去】
找个洋人开的店，挑拣些稀奇玩意儿，过后你先送去西魏胡同，我随后即到
【鼓楼距公主府并没几步路，特落了些路程才打马前去，至公主府时已近辰时三刻，隐约可见的最后一点光亮也渐没了下去，扔了鞭子与李岑，举步入内，恰遇其人】
几次要道贺总是错了好时候，想着过些日子便是二姐生辰，赶在之前便先来一趟，省的到时误了，又要说我马后炮，心不诚。现今有了由头，三样事总来一并贺，却又显得我图省事了，长短还是我不占理。

【自雍王邸归宅，方好生沐浴易服过，便听串珠帘幌细碎一摇，楚济趋行至案畔，称十七爷遣长随送了一支银嵌珐琅的千里镜与几瓶英格兰香水来。堪堪思索须臾，业已通晓他的隐衷，倦懒的目光遂又移回镜内，趁众人俯身听命，无声拔掉一根藏在指间的白发】
待会儿有贵人登门，还不快去侍奉公主梳妆。
【因气色切实不甚好看，只得选了件亮眼的海蓝袍子，亲自往仪门去迎。哒哒的马蹄声渐次迫近，此刻见他仍是副意气风发的模样，神态虽不温不火，心底仍不免涌上些淡薄渺远的歆羡。稍一作躬，随即含笑揶揄】
瞧王爷这话说的，现下公主不曾当面，您可不就是臣的理？
【引他进门同霈霈见了礼，姊弟俩少叙了一会子碎话，她约也明白宣王是为庶事特至，因款款起了座，将闲庭俱让予我二人。抬手为他斟了盏茶，慢条斯理道】
今儿个营中想是不忙，便在府上用过晚膳再走罢。

那些个镶螺嵌钿的苏样货想来二姐也见得多，这些个东西大约还能做个新鲜玩意，说起来也还算是做弟弟的精心择过一趟了，不然这总是推脱着，心中实也难安。
【口中虽言忐忑难平，面上却仍是笑模样，其后又寒暄三两句才送了人往后头去，再对其人，照烛遮掩下也难藏眼底两道青痕，接过茶盏却是不饮，微晃了晃杯中物，才与人说道】
历年廪膳生员各地总算没有千余也有数百，可堪大用，能以分忧的细数却没有几人，如若不然怎叫人忙到这份儿上，若非已过数月，我还要当是在福建时就没歇好，累至当今了。
【朝中之事自来家中便不好再说，只讲一句分忧，隐合了彼时所议，然也自知那时所说分忧分的是谁之忧，此际又有不同。自有因来，故也不做推让】
今儿备了东西来的，索性我也就安受着一餐饭了。

让您见笑了，臣倒非心悬庶务，只当年在福建御侮时，烙下的病根颇为难捱，纵近年腿脚上的伤转圜一些，总不比昔日康健了。【拇指徐徐拨过眉弓，信手将架在鼻梁骨上的玳瑁方镜摘下，按了按酸涨的眼眶】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啊。
【切今岁将而立，正是男儿鼎盛之期，然肉食者的征伐谋谟着实摧折心肝，镇日于人前又极要强，因他此夕是以王弟的身份谒见妻子，才不觉流露些许疲态。少顷，极其散漫地一笑，总归记挂他辉煌血胤，平添了似有还无的恭敬】
唉，分忧分忧，却也不是什么忧都分得的。头前儿皇上龙体欠安时，我才是真真心焦——甭提那帮芝员芥吏了，便咱们这些披金戴银做子臣的，遇见个小病小灾，可管得半点用么？
【前星入垣亦是此理，皇帝多疑寡恩，百工决计不可沾染一分党同之嫌，除去费英东振作自辩，并无其余办法。念及主君那副怏怏不怿的模样，无奈抚过额顶】
不过皇上今日听诸公辩驳了那么些工夫，料圣躬约已大好，我等亦不至每一餐都食之无味了。

【案头空置两只茶盏，迎风一处略起波澜。彼时朝堂盛议，个个儿掷地有声之词，现今也不过犹似茶烟两缕，再难有人瞩意。】
正是这个道理，本就是各司其职的买卖，若是从前进学时略通些岐黄之术可分身疾暗患之难，若是没有，那只可管好手上这一摊事儿，免再叫心中再生隐忧也算是本分了。皇父既愈好，便无可挂怀，现今总是有可分之忧的。
【将两盏茶归在一处，腾出一方空处，眼觑其人，却未置一词，片刻后，轻敲了敲桌案，才佯作赧然一笑接着说道】
却是我托大了，怎要叫我来开解你呢，这半日的事情我都捋不清楚看不分明，此时讲起道理来却是一套套不停地说了。药可医病却难防病，殃灾若至，防是防不住的，我这两日总在想，若真是防不住，又该如何是好呢？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白纸虽拢不得火，铜墙铁壁可未必。哪个不长眼的想在这根节上挑风拨雨，也得好生掂量一番，瞧瞧自己有没有那等滔天的本事。【而那只最爱搅弄风雨的手正低悬案前，十分平白无辜。似为应和接下来的话，倏忽抬手去理衣领，指腹一抹喉结】您实在不须忧虑，臣敢同您立个军令状，只消这一口气尚续着，您便难见那“防不住”的一日。
【费英东从不欺瞒于我——至少于庶政与前途上如此——是以裕王、宣王对他的诚意，我多少还拿捏得住。漫不经心地拾起一只剔红盏，继而稍添了些力气，朝案间一撂，室内布香、点茶的丫鬟顿时俯身退去。不吝直言】
王爷用心了，臣方才确去拜谒了大千岁。千岁乃皇上所育第一子，圣主特所钟爱，几多年出为关陲将御、入为君父弼匡，怎般风浪不曾目睹？一场不大不小的毛毛雨罢了，吹得倒苇草，掘不起树根。

【我自然一腔热忱，不曾有半分作假，可值他现下开门见山的讲尽。听他讲罢，一时不语，捏着那一盏茶许久不用，继而才摇首笑道】
那是极好，总是我见得少些，遇事少有个主心骨，还须得兄长们多教我，彼时于福州，我几番冲动险些坏了局面，也是二哥多次提点，才得善果，而后更是与了我一身好成色的氅，说是昔年大哥所赠，这一时回来，还没顾得上亲至登门，谢上一谢。
【其时满室人尽皆散去，可见那盏中碧澄愈显。我问的坦诚，更无有半分掩藏，此话讲出，既是叫人定心，遂了然道】
这些年亏得兄长多番照拂，大事小事也总叫人操心，却无一事可为人分忧，心中实在难安。

【我诚然也如我主，对他抱有不同泛泛的欣赏，因他的确很肖昔日的我，如此坦率、直介、神采飞扬。无意将这等僭越的思绪宣之于口，一时缄默】
却不想王爷千金之贵，竟也有与臣一般的心事。
【非要让我在费英东身上找一个缺点，便是他过于警醒、过于自制，若用花旗国时兴的话来讲，便是太“独立”。大多数时候，我并不愿意编织他的思想，是以他切实不必这般谨慎——天下熙来攘往，最关键的就是个来往，一位十全十美的主君，只会得到一群心生惴惴的臣子】
当年在谈判桌上、在驻防军中，王爷分明是危身卫国，臣与二爷俱看在眼里头。千岁每每话及，亦是赏鉴特加，常言未曾亲历斯景，深以为憾。【略略偏颐，依旧是笑】您同千岁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总比臣更易衔珠投环、用报渥恩。
【玉衡载序，终究是他爱新觉罗的内事。转而又道】得了，您不先端杯，臣也不敢喝，这会儿嗓子都快冒火了，还请王爷分些薄面。

【闻言朗声一笑，再执起那盏碧色清茶，其时屋内不冷不热恰是宜人，故这一杯茶撂了许久也没见凉，用了大半才又与人笑道】
只顾着讲话却忘了今日朝上已然讲过太多话，你不提我都没顾得上喝一口，现下一说才觉得干渴，实在是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给讲尽了，便是现在耳旁还嗡嗡地响，也不知是这几日燥的上了火，还是不管好赖话都听得太多了。
【昔年旧事，现今再去辨利弊已无大用，可终究推出一条路去，却也仍算是多年所历终得一果罢了。我今日之行，所来无非是听一句话，现今业已偿愿，便再无多虑】
先前我总还存些顾虑，怕我这冒冒失失的性子再给人添了什么麻烦去，现今心里有了准谱，便不想这些了，总是尽我所能便是。

【逢他应声品鉴龙芽，方持杯浅呷一口，堪堪沾湿了下唇】
这您就见外了，咱们好歹也是在南海共过“患难”的交情，有什么不该说的？只管把臣当个貔貅看，万万放心。【又凭余光打量去，见华清的影子隐约映在门扇上，会意一转口风】当然，时下最为紧要的，还是先全了口腹之欲。
【便起身引他入筵，余下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