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写过：“凡人不敢说厌恶乞丐，特别是女性，那样显得多不善良啊。”然而曾几何时，不要说乞丐，厌恶整个穷人群体的论调开始甚嚣尘上，而且义正词严冠冕堂皇。
一个“上海女孩因一顿饭逃离江西”的假新闻下，多少人喊着“誓死不嫁凤凰男”，一个靠努力跳出底层的群体就这样被污名化。《我为什么拉黑了朋友圈里所有的穷人》被疯转刷屏，“你弱你有理”一时风靡，穷人和“弱者婊”几乎画上等号。其他如“致穷鬼：我凭什么帮你”“我为什么不和穷人交往”“你不过是圈子弱，家里穷，智商低”的文章同样大行其道，充满戾气的嘲讽不绝于耳。舆论对穷人的围剿已从修养审美转向道德层面，且愈演愈烈。贫穷就是原罪，是懒惰、自卑、嫉妒、贪婪、忘恩负义。于是穷人活该受苦，于是站在道德高地上的人理直气壮地冷漠。
但我无法冷漠。因为他们讥讽的就是我的父母，他们嘲笑的就是我的亲人，我生于贫穷。
贫穷不是罪。贫穷是苦难。问着“何不食肉糜”的人大概以为这种苦难只是无关痛痒的波折，只是成功后为自己加冕的谈资。周国平说得好：“一个人只要真正领略了平常苦难中的绝望，他就会明白，一切美化苦难的言辞是多么浮夸，一切炫耀苦难的姿态是多么做作。”我不愿遮掩贫穷带来的丑陋和罪恶。因为生之艰难，穷人的确容易“没教养”：吃饭吧唧嘴，说话声音大；“不体面”：为几毛钱撕来扯去，抢自助餐一哄而上。因为生之艰难，他们容易目光短浅，庸俗愚昧，他们习惯精打细算，锱铢必较，他们有时怨天尤人，甚至损人利己。因为生之艰难，他们连眼前的苟且都顾之不暇，更无力迎合精英制定的“文明”标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因贫穷而造成的罪孽，原就是人类难以克服的弱点；因贫穷而造成的悲剧，原该成为有能力者改变底层处境的动力。然而站在岸上的人，却只给水中姿势难看的挣扎者贴上丑恶的标签，他们的不幸就成了报应，而岸上的人从此可以心安理得地拂袖而去。
杨绛先生有一篇文章《老王》，结尾我一直记得：“但不知为什么，每想起老王，总觉得心上不安……我渐渐明白：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其实幸运者不必愧怍，即使拂袖而去，原也无可厚非，只是何必非要往那些本就不幸的人身上再踩上一脚，似乎这样就可以消去“势利”的嫌疑，显出自己的优越。有趣的是，这样刻薄地鼓吹冷漠的人，往往也不过是稍微比下有余的中产阶级而已。正如写出朋友圈热文《致穷鬼：我凭什么帮你》，写出“所以啊，有时候，穷就是一种人品。你穷你还有理了？要不要给你发奖杯？”的咪蒙，后来也不得不在自己的公众号上求助粉丝帮忙解决自己儿子的入学问题。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大致如此。
选择冷漠和刻薄总是比善良和宽容更容易，但我相信正是对穷人，对弱者和不幸者的正义感与同情心，才使得人之所以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