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中冓之言(1)
咸阳宫内宫人众多,人多口杂,没几天,“大王宠爱新来的丽夫人”这句话,就在宫里传遍了。
宫女宦官们都议论纷纷:“从来就没见王上这样频繁临幸哪位娘娘。”“是啊是啊,不过这位丽夫人是真好看哪,我还没见过哪位娘娘能比她更美。”“嘻嘻,莫非在胡良人之后,又有一位要怀上了吗?”
盖聂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人窃窃私语,对他这样内功精湛的人来说,再小的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他一面对宫人的热切八卦很是无语,一面又震惊于他们居然在殿外就聊起来了,难道不怕王上听到吗?
实际上嬴政倒无所谓宫人们怎么说,当然,除非谁自寻死路提起赵姬。
“盖先生。”
“长公子,王上正在和人议事,不便打扰。”他自然而然觉得扶苏是来找他父王的。
“盖先生,我是来找你的。你……能教我学剑吗?”扶苏抬起头,充满期待地对他眨巴眨巴眼睛。
盖聂面冷心软,招架不住这样可爱乖巧的孩子,只沉吟了一会,就有点无奈地开口:“如果王上同意,我无异议。”他瞧着扶苏现出欢喜的神色,问道:“公子为何突然想练剑?”
“子衿说盖先生剑术高绝,是天下难觅的良师。我身为秦王长子,也该当有防身的本事。”
“这是公主的原话?”
“不是,不过子衿大意便是如此。”……难道他会直接转述“盖聂先生剑法可厉害了,哥哥你和他学学嘛~还有哥哥也该有保护自己的本事”吗?这种小姑娘口吻,他可学不来。
他有好几日没见着子衿了,往常她几乎天天跑来找他玩。今天一见面,她就突然提起此事。
他觉得妹妹有些古怪,虽然说话仍是小姑娘口气,但条理清晰,不大像四岁孩子会说的。不过她这话说得很对,他就答应了。
毕竟,他从来不疑心自己的亲人。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是在叫我吗?毕竟父王的女儿……实在很多。子衿茫然地向四周张望,发现视野开阔了不少。呃,准确的说是她变高了。
大概是做梦吧……她拨弄着身上的玉带钩,忽然觉得这幕有点眼熟。她仔细看了看身上的衣饰,才想起这是前世的一场回忆。
她随着传唤的宫人走进殿里,见父王……不对,现在他早已是“父皇”了。父皇如往常一样全神贯注地批奏章,只是眼下的黑眼圈比较明显。自统一六国以来,她记忆里的父皇几乎大半时间都在批奏章。
她也不敢打扰父皇,静静地等他批完。
嬴政批完奏章后终于抬起头,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太阳穴的位置轻揉。他看着一身白衣的子衿,手指微微一顿。
她的面容本就和那人有五分相似,如今穿上白衣,让他恍惚间如见那人。
可他们俩终究是不一样的。
“朕让你打探的事怎样了?”
“回父皇,墨家新任巨子荆天明已与其余墨家叛逆会合,盖先……盖聂、卫庄还有道家人宗逍遥子正与他们在一起。那荆天明自从蜃楼上回来,武功大有进步。”
“比你如何?”
“自然不及我。”她秀眉微扬,隐有傲气。她实力远在阴阳家五大长老之上,不输星魂。而荆天明和星魂几次交手,也没讨到什么便宜。
她只是不大明白父皇的用意,一开始是决计要将荆天明赶尽杀绝的,现在不知怎的突然宽容了起来,只让她不远不近地监视着。江湖上的风言风语说她父皇对丽姬念念不忘,对她的唯一骨肉不忍下杀手。
现今看来……居然有点道理?
嬴政当然猜不到这个女儿在想什么,继续问道:“可有你大哥的消息?”他看着神情有些犹豫的子衿,补充道:“不必遮遮掩掩,朕不会怀疑他什么。”
“兄长言不必为他操心,狼毒早解,头曼退兵,边境暂无战祸,他与蒙恬将军正在修筑长城,以防战火再燃。”面对父皇时,她的称呼都比较正式。
嬴政满意地点点头:“很好。”
子衿笑道:“朝中好多人都说父皇疑兄长有不臣之心,现今看来,传言果然不可信。”
“朕从未有疑他之心。”
“这一点我在阴阳家的十年内就想的很明白啦。”
“你是在怨朕?”他微微皱眉。
“不敢。女儿反而觉得很荣幸。在父皇眼里,重视之人才需苛刻对待,比如……兄长。我也代兄长高兴,虽然长大之后不与父皇那么亲近了,但他在父皇心里仍是独一无二的。”这种真话比较矫情,父皇是说不出的,那就让她来说好啦。
嬴政沉默了片刻,忽道:“你出生的晚,可知嫪毐之乱吗?”
她背脊一下绷紧,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怎会不知?千秋万代之后,这桩事恐怕也会被史书记上一笔。这是王室之耻,简直如同给秦王一个响亮至极的巴掌,她身为女儿,更不该提及。
“那一年,扶苏是四岁罢?”
“是。”她还特意计算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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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秦王九年。
长信侯嫪毐在秦王冠礼上公然叛乱,甚至拿出了秦王和太后玺印煽动人心,而秦王只登高一呼,便是民心所向。昌平君与昌文君发动咸阳士卒强力镇压,叛乱一夕之内便平定了下来。
年轻的王走过整齐肃静的军队,来到甘泉宫前。侍卫们都知此次叛乱太后赵姬亦脱不了干系,但她终究是秦王的母后,冒犯不得,所以他们也只是在外把守着,不敢进去。
他只带了十几侍卫,不紧不慢地踏入甘泉宫。赵姬坐在庭中,焦急地等待着什么。见着他,她薄施粉黛的面容上显现出撞见恶鬼的惊慌:“阿政,你、你怎么来了?”
他竟是慢慢笑了起来:“做儿子的来看看母亲,有什么不对的吗?而且,寡人还带来了一份大礼呢。”
他一挥手,左右立刻呈上了嫪毐的人头。
“不!”赵姬撕心裂肺地大喊着,似是不敢置信。他怎么那么轻易就死了?她等着他回来双宿双飞,让他们的儿子当这大秦的王!不可能,这不可能的!
嬴政不管她,吩咐侍卫将嫪毐那两个私生子搜出来。赵姬看着那两个朝她喊“母后,母后”的孩子,才如梦初醒:“阿政,你,你饶了他们吧,他们,他们可是你的亲兄弟啊。”
兄弟么?他只有一个兄弟,成娇,去年因叛乱被杀。而眼前这两个,也算得上他的兄弟么?!
他瞧着那两个试图摆脱侍卫桎梏的孩子,突然有些恍惚。
他们看上去还不如扶苏大,却是他母后的孩子。
而他自己在这个年岁,没有什么锦衣玉食的生活,没有天之骄子的待遇,活得担惊受怕。那些不该是他应当承受的。那时待他最好的就是母亲了。
所以回到秦国,他十三岁即位,认真地孝顺母亲。甚至当她代嫪毐讨要封地、爵位时,他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
而如今,她却联合外人,想杀他夺位。她是不是忘了,他分明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啊?一个母亲,怎么能对孩子这样狠心?
他闭了闭眼睛,不愿再多想。他对赵姬的苦苦哀求置若罔闻,对一个侍卫点了点头,那侍卫心领神会,拿出了麻袋和麻绳。
两个孩子在哭嚎中被塞进麻袋,扎紧袋口。然后麻袋被高高抛起,重重落下。殷红的血很快渗了出来,里面的孩子渐渐没了声息。
赵姬看得呆住了。她的宝贝儿子,在里面化成了一摊烂肉。
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站起来狠狠地给了嬴政一耳光。这一耳光如此用力,以致于他的脸都偏了过去,脸上立刻出现了掌印。
她似哭非哭,恶狠狠地道:“你就是个怪物!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东西!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错就是把你生了下来!你怎么不和你那痨病鬼父亲一样早早死了!?……”她一边毫无风度地破口大骂,一边还想冲上来再打他。
嬴政转过身去,不愿再看被侍卫拦住的赵姬。那些难听的谩骂一句句钻进他耳朵,他心里空落落地想:原来你这样恨我啊,母亲。
这就够了。
他本来想说,你只要不再找什么男宠,这件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你仍是秦国的太后。现在看来,不必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但内心一片茫然。他甚至不愿再想当年母子俩相依为命的日子,他担心那些温馨的记忆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美好。
“你这个怪物,**,你当年生出来我就该闷死你,你这样的人,一定一辈子孤孤单单的!没人喜欢,活该……”
“你别说啦!”
嬴政心头一震,朝着声源望去。是扶苏。
赵姬从扶苏出生前就在壅城“养病”,这次的加冠大典,扶苏因年纪小也未参加,所以他并不认识赵姬。
他只知道这个好凶的女人在骂阿父。
扶苏气冲冲地对赵姬喊:“你瞎说!阿父是最好的阿父!才不是什么怪物!我最喜欢阿父啦!”喊完他欢欢喜喜地朝嬴政跑来,邀功般地道:“阿父,我说的好不好?”
他扬起的小脸写满了期待,真是粉雕玉琢般的模样。那是他的孩子,扶苏。
他知道这时不该笑的,却忍不住笑了。也许笑容有几分苦涩,但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欢喜。他说:“当然好,苏儿说什么都好。”
他俯身抱起了扶苏,扶苏轻轻地在他被掌掴的脸上吹气,乌溜溜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他说:“阿父,吹一吹就不痛啦。呼……”
“恩,不痛了。”
他抱住扶苏微微转身,不让他看见那未干涸的血迹。
嬴政不是个会给女儿讲故事的慈父,但他讲这件往事的时候声音轻缓,有一种温柔的错觉。
听完后,子衿出神了片刻,然后笑道:“原来兄长小时候是这样的,真是好惹人疼。”
“是啊,真是惹人疼。”他呢喃着重复。
(1)出自《诗经·鄘风·墙有茨》本讽刺卫国公子顽通乎国母,这里借指赵姬秽乱宫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