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曾买过一盏莲花灯，那花灯甚是精巧，若是添了香便不逊于夏日里团团荷叶下的莲花，便也因此未舍得放逐花灯，再见它携着流水载上心愿至远方。而我去岁不顺，我想多半是这个缘故了。】
【今岁十五的灯市热闹如常，只是我为挑上一盏最可心的莲花灯、也在夜色未浓时便至了东华门外。几个早来的摊子前已然挂好了各色花灯，样式较去岁无异，却是每一件都一一瞧过，生怕漏过了哪一盏新奇的。我好似又寻见了去岁购置莲花灯的摊子，非我记性好，是那铺子只买莲花灯，而且不挑热闹的地方，孤零零的支在一处，只以花灯的精致做工招徕来客。】
老婆婆，今岁我要两个莲花灯。【我自来贪心，这次便想着私下留一盏，再放逐一盏。】

（辞旧岁迎新春，除却初二那日去潭柘寺，为母亲上香祈福外，余下的大把时光，悉数陪伴在额涅身侧，不知是虔诚的祈求为神佛感知，还是悉心地照料、大夫的妙手回春，额涅的病况渐有起色。）
（终日不展的愁眉，在今日终有所松动，欣然将消息告予小弟之时，经了他提醒后知后觉地才忆起，今日是上元灯会的日子。因额涅好转起来，近日绷紧的心弦有所松动，也有了心思愿去灯会游乐。）
（久不曾去灯市，是难以想象的热闹，东华门外璀璨的灯火，将夜色渲染得恍如白昼。不喜掺和在涌动的人潮里，便多选僻静之处赏灯，一路慢慢悠悠走着，也很怡然自得。眼风觅到不远处有个卖莲花灯的小铺，心念一动踱步趋近。）
（摊上售卖的花灯只此一种，却难得做工精细，花与叶的情态，皆拿捏得精准，驻足挑选了一会儿，正欲取了铜板买下一盏，我还尚未开口，却聆得有另一娇音先启。）
你……（眉心间有讶然与疑惑攒动。）要两盏——？
（知晓莲灯多用以放灯祈福，故而有此一问，唇角噙笑又提醒一句。）祈求太多，小心神灵不肯庇佑你。

【我疑这摊主婆婆耳里不好，欲复道一遍，却另闻了声，身前立着一位眉眼含笑的佳人，娇面虽不识，那温声里已带着几分善意。我知晓她讲得一一在理，心底却不知何时起了几分执拗，眉心也一蹙。】可是它们都好看，买一只也孤零零的，两只成了对儿，也圆满些。
【正理皆出自诸子先贤所言，我只闻了个三四成，落在心上的又折半，而歪理便不同，可信手拈来，眼下便是。】人皆有愿，一事既成，又贪了旁的，所以邻舍们口口相传、求愿灵验的庙宇香火鼎盛，却永远也求不完愿了，神灵倦了，一样也不会庇佑了。
【平日里又岂是一副洒脱心性，分明方才还把去岁不顺的事归结在花灯上，应也是居京城久了，总能遇着些名门闺秀，他们的伶俐也能人让人习得几分。暮色渐浓，灯市上也添几分喧嚷，我见似又有客要来，未等老婆婆将花灯交付给人，先是取下两盏在手，果然在自己手中的才安心些。我望着两盏花灯，粗看相似，细看又有些分别，一时笑从两靥生。】
【才留意到她手中空空。】你方才没有抢一盏吗？他家的花灯都是不重样的啊，好看的总是被先挑走，一会儿客便更多了。

哦——原是这样么？
（促成一双一对，确实符合女孩儿家的想法，我与她缘是生人，方才一句提醒，开口已属冒昧，她口舌伶俐，道理十足，论情那就……更管不得她了，扬起漆黑的眼瞳，轻轻一颔首。）
你所言的也不无道理。神佛的慈悲恩惠，换来的也全非，感恩与惜福，而是贪欲的滋长，诚心的祈愿，可获得神灵庇佑，可当供奉的香火里，掺杂了物欲的贪婪，祈愿便已失了本心，这无穷无尽的祈愿，或于神佛而言，与吵闹的蚊蝇无异。
（轻缓眨动一下眼睫，目光复又落回花灯上，冲着她努努嘴，大着胆子打趣上她一句。）所以便要戒贪。
（顾着与她说话，险忘了还要买灯，经她一句提醒，连忙慌慌张张地，将自己看中的荷灯囊入怀中，而后她的话果真应验下来，又有三五的来客过来挑灯，亏得我来得早，还能占得先机，望向她的目光，含着小小的感激。）
还好有你提醒。

你知道吗，我说起这些歪理时，从没有人仔仔细细的听，更不会悉心答我。【初入京城，满眼所见皆是繁华，尤是那些胡同中的高门，百年古树成荫，也难挡飞檐中透出的巍峨。眸中若有星光点点，心中却是一暖，从初至京时羞于吐出方言，到如今满口歪理状似伶俐，一直都少了个温声答话的友人。京城太大，大到难寻相契之人。】
【她道我一句贪，眸光移至手中的花灯上，便要把这贪字抛出去。】那我送你一盏，这样就不贪了，你可赠人，或者你贪一贪，去许两个愿。
【连年所求，皆是家中平安顺遂，虽无大祸，当居京畿越久，乡愁更深。尤是近来愈发念着小巷中的青苔，还有坐在石板上手数红豆念诗章的稚童。】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所求了，求来求去，每年求的都差不多，估计神佛也听腻了。【仰首见满天星河，与街上喧嚷热闹不同，它总是太过安静，安静到一仰首、便能从热闹中抽身出来，去思忖些扰人的事。】
【随手付过这几盏灯的银钱，也难得大方一次。】所以，我也不知道别人都求什么愿，比如——【我自幼随爹爹调任各地，虽长了见识，却鲜少有玩伴，如眼下都不知这般发问是否合宜】比如，你都许什么愿啊

（温柔赤诚待人在外，少有的一点骄纵，也尽数留在父母膝前，比之滔滔不绝地叙说，我更爱静聆他人的想法，譬如她方才的道理，是先前不曾听闻的，更觉稀奇有趣。）
那是他们的遗憾。（轻巧一句落下评价，明眸含笑定定地看着她。）我不觉得是歪理，各人有各人想法，孰正与孰歪，谁又能轻易划分呢？多数人信奉的就是真，少数人掌握的就是假？
（摇了摇头。）我认为不应是这样断的。古时有百家争鸣，墨、法、道、儒，如繁星尽灿，流派各有不同，焉有人敢称，自己就是正统？理无专在，本就从无定论可言。
（花灯入手便如烫手山芋，丢不得却也收不得，才道了一句戒贪，断没有自己先犯的道理，眉头跟着一簇，轻咬着唇瓣，小声与她嘀咕一句。）你这是在诱我犯戒。
（自幼出身王府，不曾感受过世间苦楚，便也少有所求、所愿，唯一的苦恼，便也仅有家人的安康。见她已付了银钱，最后也只得暂且，替她拿着这花灯。）
我也惟有一愿而已，再要许第二个，也是一样的愿景，还是送人吧，或者也不必再祈愿了，就任其自在地空流去。
（问摊主讨了纸笔，低首书就心愿，小心折过几折，安放进花灯里。聆得她的说法，不禁莞尔一笑。）但他们仍听见了，并且庇佑至今，不是么？
（再道自己心愿。）我只祈愿……家慈早日病愈。

【她听得进去，又极力为我来辨，尤是她面上的认真神色悉数落入我眼中，一时哑然。正理与歪理，是夫子们争执百年的东西，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也可与他人来论，甚至心底起了一个新念——若一直有她慰勉，日后我还有机会开宗立派。】
【天上圆月似加了层轻纱，一时朦朦胧胧的，街市上亦有风起，吹散了一些妄想。】佛言三毒，为贪嗔痴，你可确实不贪，知孝而守礼，可你又如此通透，带着几分侠义心肠——我猜，你幼时习书的女师恐不仅是一人，你恰好习得了各家所长。
【任她将第二盏花灯定为赠人，我曾随爹爹居两江多载，诗篇未入心几句，倒是识得江宁锦缎，月色下不明，却因花灯一近，照亮了她一方衣角，我自也辨得她与我近来所遇的贵女一样，皆是出身不凡。】或许我第一年求的安康顺遂，便可佑得十载二十载，积年所求，要佑人至百年之后，没准神佛心善，将余下的荫得亲故。【有她前一句做底，让人未酒便醉了，竟吐些不着边际之词。】
【本也欲循着她的模样，将一个从未许过的新愿望置于花灯，忽而愕然】京城里一向不缺名医良药，又有你心诚如此，令慈微恙，待春时便应好转了。【方才在纸笺上落下的皆是少女心事，这会儿指端一压，出了一道深深的折痕。】

细论起来，还是仰赖了父亲，以及老师们的教导。
（因她夸赞不觉赤了耳根，露出几分小女孩的娇羞模样来，只将此归因于父师之功。）你猜的不假，我也确有不止一位老师。
托赖于我非男儿之身，父亲并不曾用教导兄长、弟弟们的一套标尺，严苛加诸在我身上，粗疏地教养着，就只一样要求，不许我做书中蠡虫而已，其余全凭着我的喜好而来，可以尽兴学习。
（在此稍许一顿，又同她甜甜笑开。）是老师们慈爱宽和，不曾为我套上枷锁，令我不必在边框内作画，自在地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本是偶遇的陌路人，却不想越谈越觉投契，我极欣赏她身上，少见的直率与大胆，一本正经论道，实在坏了佳节兴致，负了良辰美景。因她一句妙语，抬手掩着唇，痴痴地笑出声来。）我好像……越发地喜欢你了。
（祈完了心愿，便该去河边放灯了，路上将多的一盏，随手送给了遇见的小乞儿，或许她也有心愿未竟，却无闲钱买一盏漂亮花灯，送完花灯又偏首小心询她道。）
不过聊了这么久，我还不知你的名字，若不嫌我唐突，改日可以去你府上拜会吗？
（出府前额涅的病已有起色，事情也确如我所希冀一般，逐渐往良好的方向发展，但先前的病况，始终是心头一块阴云，终日缠绕不散，由衷地同她感叹。）
先前母亲一场急病，直将我吓得六神无主，幸而如今已转圜了过来，我也因此才恍悟过来，为母亲我能做的实在甚少，延医请药也是医者的功劳，我也只能在此祈愿，为家慈聊尽寸心。其实，也是为求自己一份心安。
（交浅言深，同她屡提家事，未免有扰人之嫌，便至此而止。）愿借你吉言，得偿所愿吧。
（轻舒眉眼，略踮起足尖，探头看她花灯内的信笺。）好了，不提这些。让我看看你许了什么心愿——

我为薛氏女，字南愿，前两三年才随我爹爹至京，幸而你不是那会儿遇着我，不然我一口乡音，你听不懂的，到时候只得写写画画的，活脱脱似个小哑巴。【旧时所历，竟也如同茶馆的说书先生般，满口的趣儿话里让人窥不得当时的半点辛酸。】不过我家的胡同太难寻了，若有一日你偶然至了杏花天胡同，唤上一声“薛家的人可在”我就能闻见。
【藏了手中花灯，我知方才她已然起了念头要偷窥，娇靥上飞了红霞，望她不察。】那胡同啊——里头还有个酒馆，酒香能扬出半个胡同去，我便要跑出半个胡同才能出来。【花灯在手里扯弄着，恐当真要被我扯坏，只得一定心念，预备好了她一会儿要笑我许久，这才展了小笺来，上头赫然是几个娟秀的字——遇一知心人白首。】
好了好了，一点儿都无趣，不看了，我是前两日戏楼出入得多了，我现在望见天上圆月，念着的就是但愿人长久。【戏楼这地方，以后是不该去了，别人的故事听得多了，日后绣绷上的花鸟都要绣成双。】
【喧嚷悉数被人抛在身后，河岸上竟也排了许多花灯，不比天上圆月清冷，它们便是不会消逝的烟花、一齐点亮了河岸，伴着无言的流水，载了各人心愿向前。待花灯脱手，亦双手合十贴在心口，如跪拜在蒲团上一样虔诚，良久，方是向人。】你一会儿怎么回，可有马车接你？

原来你不是京里人，如今的官话已说得很好了，我一点也听不出你的乡音来。
（面上有些讶然，她虽是拿自己打趣一番，心中却已明白，她那时的艰难，必不如所言一般轻松，光交流已然不畅，更遑论其他方面呢。因此更对她报以温柔笑靥。）
那也没关系，我可聪明着呢，凭着写与画，我也能猜的出你心思，有缘之人可不论相遇的时间早晚。
（薛氏女南愿，口中轻喃她闺字，杏花天胡同自然是不曾去过的，但只要有心再去打听也不难，心中先记下一桩，归到要事的那一堆里。）
我记得了，改日进到那胡同巷口，一定拖了你出来，去小酒馆里喝上两杯。（仰首望着天上月，已有许多美好畅想，连眉眼都弯作月牙儿，同她一点空中月畔伴着的繁星。）你也要记得我哦，我唤星现，就是天上群星争现的意思。我住钱粮胡同里，是恒亲王的第五个女儿。
（她藏了花灯，左闪右躲地不让我瞧，令我委屈地撅起樱唇，以目光无声控诉。）就瞧一眼嘛，我都大方告诉你了自己的心愿，你却不告诉我，未免也太不公平——
（说话间口气已带上了几分娇嗔，显然已不将她当作外人，心中开始胡乱猜她，是否写的是儿女情长，捉住她的手就是不松，定要逼着她给我瞧过才肯罢休。她顾忌着花灯的安危，最后也只能从了我意，展了小笺一探，竟真如我所料，怪不得令她羞得很。）
不无趣不无趣。（她双颊染粉，怕再调侃过了，要惹了她发怒，忙不迭出声，替她兜圆了话尾。）今日是十五，自然该是人月两圆的日子，何况有谁家的女孩儿，不慕少年郎的呢？一生所盼，也不外如此了。
（已非全然不通人事的年纪，或许再过三五年，就该到阿玛与额涅，来操心我婚事的时候了，也不知往后余生，将会遇见个怎样的人。笑吟吟又打趣她一句。）南愿的心愿不难，所求定然能够从愿。
（火折点燃烛火，安放进莲花灯内，俯低下身放了灯入水，双手小心松开，任曲水带着浮灯与心愿远游，再以诚心祝祷，两人许完心愿，沿着河堤并肩漫步，手指悄悄勾上她的，不见她有抗拒，便索性牵起了她手。）
你无需操心，到时间了，自会有人来接我的。还有你呢，一会儿可要载你一程回去？
（人声渐轻悄，再余下的话，连这少女的心事一起，就这样吹散在静谧的夜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