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长生云
昆仑山玉清境终年仙气缭绕，浩浩苍穹，群巅之上，终年漂浮着一朵洁白的云。
玉清元始天尊便是乘着这朵白云归去无行踪，云深不知处。时日长久，这朵云沾染仙气，竟也慢慢生出了思维意识，闲着时便静静打量天地万物，人世间种种冷暖炎凉，便一幕不落的入了这朵白云的眼里。
刚看到世间百态时，小白云心里也会掀起惊涛骇浪，谁家又添了丁，谁家又死了人，谁和谁私定终身远走他乡，谁对谁又始乱终弃，另觅新欢。谁官运亨通，红极一时却终落得身败名裂，夷没三族，谁出身草莽，目不识丁却时来运转，位极人臣。看得多了，小白云便不再忽喜忽忧。人世间的事情依然一幕不落得辗转过小白云的眼睛，但却再难在他的心里泛起波澜。
师傅身边的弟子来了又去，有的留下，位列十二金仙，有的自觉天资驽钝，便离开昆仑山另觅出路；有的呢，既未被封仙又不甘遁去，偏偏心中藏着太阳又生着荒草，便千年万年的流连于此，修习道法，等待翻身的机会。
小白云之所以对师父的弟子们多少了解一二，是因为师兄弟们都爱找他聊天。终日修炼是件极苦闷的差事，而小白云的信誉向来是出了名的好：他是个忠诚的好听众，亦是守口如瓶的好伙伴——向他倾诉的秘密心事，他都放在心底，任谁也别想问出端倪。
黄龙道人找过他，惧留孙找过他，太乙找过他，殷蛟殷洪这对兄弟也结伴来找他。但小白云发现自己最聊得来的，却是个在元始天尊眼中不那么有存在感的小弟子。
申公豹的性格总是有些矛盾。没人比他对人性里的偏见认识的更透彻冰冷，任他天资再聪颖修习再勤勉，也还是只修成人形的深山花豹，改邪归正而已。当然师兄弟中没人真正说出来，他们通常对他不失礼貌，私下却从未有人把他当回事。
师父亦从未在师兄弟前对他另眼相看，初入师门的申公豹对师父是万分敬仰的。可时日长久，申公豹眼看着师父封了师兄师弟十二金仙，传了师兄师弟紫绶仙衣，授了师哥太乙山河社稷图，而申公豹依然是当年那个一身玄清道袍，恪守礼节又勤勉刻苦的申公豹而已。
没人替他觉得不甘，甚至没人觉得他会心有不甘。一只花豹而已，能够拜在太清元始天尊门下，称天尊弟子，已是不知多少世修来的福气，若还贪心不足，未免太忘恩负义。
申公豹慢慢懂得这并非师父与师兄弟有意为之，而是如清风明月一般，自太初便已存在而无需质疑的事实。豹精成人，野性难驯，其身也卑，其根也劣，要改变他们的想法，当真是蚍蜉撼树，难而又难。
“不过足下尚可修习道法，游历四方，而我却永远只是朵云而已。”
小白云冷不丁一句话说的申公豹一愣，沉默下来，他原本抱着双臂盘腿而坐，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这会儿他仰面躺下，枕着双臂，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柔和下来。
“小白云，我最近收了一个徒弟。”
小白云那时方知龙宫的万吨碧水寒冰之下，诞生了一条小龙，名叫敖丙。纵然人世间的种种逃不过他的眼睛，但毕竟有他目力所不能及之处，譬如虚无之境，譬如修罗炼域，譬如东海龙宫，而后两者说到底是一回事。
打那以后申公豹来找小白云，嘴边便常挂着敖丙两个字。
“敖丙天赋过我多矣，“变”字门三法，一点就通，不过十日就练得有模有样，我那时都练了大半个月呢！”
“敖丙不喜欢龙宫，我看得出来。他只是个孩子，终日在那碧水寒波下困着，连个玩儿伴也没有，哪能轻松？”
“那孩子倔得很，前几日教他御水之术，本来这法术就难，他一个孩子自然进展慢。可他又不服输，在一道海谷中不吃不喝练了三天三夜，硬是啃下了这块硬骨头。”
他说着，小白云听着，想着恐怕连申公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对这个徒弟有多上心。
再次来找小白云时，他面色青灰，眼睛却闪着光。“敖丙近日……”
“打住。”小白云截住了他的话头，“你可是将修为输给他了？”看到申公豹沉默下来，小白云叹气，“每运一次功就耗你十年修为，只换他数月安宁，未免太不划算。”
“敖丙他身为龙族，又是灵珠转世，镇压海底众妖的戾气和灵主的瑞气本来就犯冲，他修习法术又是不要命的练法儿，我要是不助他运功调和，他迟早得被那两股力量撕裂的。”
“世人都说你申公豹寡情凉薄，谁知道你收了一个徒儿，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收了徒儿，申公豹也还是申公豹。”
一双豹眼不易察觉的黯淡下来，他并未将所有事情都告诉小白云。关于他无法压制的嫉恨，关于他违背师命盗取灵珠私赠敖广，关于整个计划，假敖广敖丙之手除去魔丸，再助龙王三太子位列仙班，此大功一件，或能使自己获得师父的青睐，不再千年万年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弟子。
申公豹没有将所有事情都告诉小白云，小白云亦未将自己全部的想法都告诉申公豹。小白云 一双眼睛看遍了世间的酸甜苦辣，虽不知道申公豹真正的计划，但他隐隐感到，申公豹对敖丙注入的感情和心血，已远超出了他自己的预料。这位沉默寡言的小师弟向来不讳言自己的孤绝和凉薄，但小白云看得到他不愿承认的心底的滚烫——若遇到值得关心护持的人，他可以全力以赴。
这样的矛盾，常常是一种劫数。
但他终究只是一朵云。他劝不了申公豹，也救不了他。看着修为减损的玄青色身影御风而去，小白云感到一阵无可解的怆然，他低声念诵一句：“福生无量天尊。”默默希望在申公豹这件事情上，是自己猜错了。
人间的时日流转，莲花寺的青砖被踏的锃亮，又有多少得了姑娘小子的妇人前来还愿，中元节的河灯亮了整条青犀河，又有多少寻觅往生的新鬼攀上了那一抹暖光。而任凭人世间日升月落，昆仑山玉清境终年仙气缭绕，仅仅是风吹落叶的一个间隙而已。
申公豹的野心终于还是大白于天下。居高临下的向震惊的师兄太乙坦诚一切时他语带嘲弄，感到积蓄已久的愤怒和怨恨终于洪水般得以倾泻。
他做好了失败的准备。比起漫漫年岁里的隐忍克制他宁愿在天雷怒火中被劈为灰烬。说到底他是只豹子，永远做不了圈里的绵羊。
最坏的结局他都想到了，只是偏偏没有想到敖丙会死。
依他的想法，只要敖丙没有暴露身份，万一失败了重回龙宫便是，幕后黑手是他申公豹，有他担着其他人都不会有大事儿。他低估了哪吒，也低估了敖丙和哪吒的友谊。
万念俱灰下他扭头走了，豹子的足印印在焦黑的泥土上，身后天雷炸响的万道白光将整个苍穹映成白日。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一切人一切事对他的嘲弄，豹精成人，野性难驯，其身也卑，其根也劣。他深深垂下头，感到有万吨重的巨石压在脖颈。
小白云最后一次看到申公豹，玄清道袍的人眼中金光全灭，看起来说不出的平静，又说不出的疲惫。
“过错都在我，剔去仙骨，甚至魂魄散尽我都认了，只是敖丙他又做错了什么呢？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小白云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看着申公豹垂下眼睛，变回一只清瘦的花豹。
“小白云，我很想念我是一只豹子的时候，我当初怎么就没有发现这点呢？”花豹轻柔的开口，然后轻捷地一跃，消失在了远处。
小白云怔怔地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头一次觉得玉清之境寒风刺骨。“福生无量天尊。”远远一声念诵飘来。都说云本无心，可他却觉得心肠五脏仿佛都被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