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就应该向夫子告假，再不济也不该专程绕远道就为买老郭刚炒的栗子然后一心一意捧到他手上。我深知花红柳绿纸醉金迷的地界儿最易生事端，可我还是免不了要遭受那当头一棒。）
（撞见他和那姑娘的谈笑并非我本意，我不喜做偷窥者的。所以我转身的瞬间心跳得极快，撒开腿跑远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要是他追过来了，我一定好好道歉，然后告诉他其实我也很好看你要不要多看看我。）
（但是没有。）
（山塘的屋子里没生火，今天也没有月亮。抱膝坐在地上，床沿还有点硌背，明晓得这是自讨苦吃，屁股冷，还有点疼，可怜兮兮的谁都看不到，可就是忍不住要较劲儿，最好把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
（这也没什么不好，对自己所做的一些错误决定做出惩罚，痛了就会害怕，就不会重蹈覆辙，譬如课业小考若得了第二就自觉在冷风里吹上一个半的时辰，等到眼冒金星鼻头酸涩了才揉揉冻得通红的脸，于是下回再不敢马虎，一次比一次做得更好。又譬如这回见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就该把自己关起来与黑夜融为一体，谁也找不着。更何况我只跟自己较劲儿。）
（其实说到底我搁这儿给自己罪受，只是有一点儿困惑罢了，真的，只有一点点困惑——）
（唉，我亲爱的，你到底爱谁呢？你只爱你自己。）
（门是在北国的风雪里被推开的，冷冽又肃杀的夜穿透了每一寸窗棱，融成一块黢黑的铁，锈迹斑驳，哐啷作响。张扬的北风淹没了愕然惊呼，胁迫我歪着身子站起来，露出泫然欲泣，惶惶不知所措的模样）
：三...三哥哥
（猛的吸了吸鼻子，又急得团团转，兵荒马乱）
：你你怎么突然过来了，这儿多冷呀！
（挠着头要去拿那一袋糖炒栗子，应该还没冷吧，我一直捂在怀里的呀！可是哪儿去了呢，为什么不见了呢？我想了又想，终于低下头微颤着双肩。想起匆匆丢在胡同口撒了一地浑圆喷香的栗子，连着我心口都塌陷了一块儿。雾气悄悄蒙住眼睛，沾湿了衣领。）

梦里缠罥地久了，便习惯要放肆酣醉，唯有沉醉可教我暂忘旧梦。酒须一好醉，若论解语花，莫过于王广福斜街。诚然我从前是常客，或品画论书，饮醉闻香，或有佛尔衮醉后兴起，要来笔墨到处与人题字，架着高佳氏与纳剌氏撒疯。唯有那样的热闹，才可教我自素日的倦然中生出欢愉。
今朝亦然，孤身行往声色。偏将行至那艳阁前，秋娘轻将软荑往自个儿臂上一搭，眼波与轻语一并随她轻拂的软罗送至跟前儿。
“好像有人寻您。”
循其所指，我分明瞧见了巷口拐角的那影衣袂，狭眸间的错愕仅存了转瞬，随即便扬臂向他略招了招：“过来”。偏生那影子转身便要遁逃。驻足原地，眸中渐失了他的去路，掣敛目光复继一笑，仍行入那派风月。未计是于厢中有几壶琼浆下肚，但求一醉尔。至归府，已有八分朦胧。脚下不稳，尚且打着晃儿，可我终于这醉里见得了瑶池月下。迈入圆拱的院门。
掌触及门扉，轻推便启。踉跄行入，便闻他慌张言语。屋内尤暗，未点灯盏，循声辩位，转眸视之，自鼻翼间笑哼出一句谑
：看来山塘今日不欢迎我。
我装作未瞧见他浑身的不自在，虚扶着沿途的梁柱与桌，径自行往他正厅的椅子坐下。
：既冷，便该叫人点上炭火。
一言出却似石沉大海，我又听不见他的声音了。索性仰首阖目，欲醒一醒醉再与他讲话，偏似犯了烟霞癖，眸一阖便是神思急坠，坠往幽深的死寂，此间似又有八大胡同的新曲儿于耳畔咿呀吟唱。或有一炷香，复自醉意的沉溺间复苏，沉声喑哑而起。
：佳珲，过来。

（他自语，我不答，更不敢看他一路行来满载风雪坐进厅堂，静默里如一尊雕像。）
（佳珲，过来。）
（是从何处远山遥递来的漫长叹息，把霜雪挽结成春华，野火一般燎原千里，一直燃烧到我胸膛。）
（心动了么？心动了。）
（我抬眸将他望的痴了，要迈出步伐，奔向夜里徐徐舒展的昙花，却在冷风中打了个激灵，猛然从痴态中惊醒过来。昙花一现，我怎知眼前人是否只是惊鸿梦一场。）
（不如“作茧自缚”蜷缩在坚实的躯壳，胜过前路未知里摇摇欲坠。复埋首咬着牙，在他面前难得的固执又倔强）
：不要
（眼泪却啪嗒啪嗒掉下来了，不是情难自禁，只是情之于他，不可自禁。）

因杜康之故，掌间自生了些酥麻的暖意，渐漫过四肢百骸。
目帘微动，似有浮光攒玉，自窗纱间倾入。 帷帐浅泛，他闷闷的一声拒绝的回应传至耳畔，引我轻笑着呵出了一口疏冷的酒气。徐启眸望向为那层叠掩住的山塘主人。
：方才怎跑的那么快。
我言下亦有所指，既意指他王广福斜街他遁逃的典故，又是探其将才闻声而去是缘何。屋内无灯盏残烛，瞧他只得依稀，我虽早悟出一二分，亦因他今日遁逃猜得余下七八，却还须印证。原今儿不是个好时候，红绡帐暖，玉液琼浆，难得可无拘一醉，偏为那秋娘看透了这典故，始替自个儿解了一谒，笑话自个儿那册搁置了半岁的《大观》终可再续。从前自他入京始，便从己学画儿，因亦授之文，或点茶育花之事，算有半师之谊。因他较自个儿那几个幼弟更为合意，于喜好上亦乐得与他闲话一二，他素亦鲜有违逆之时。
因我教过他，既要求师，便要听话。
：我何时教过你，见面不识，问话不答了？

（眼泪本是温热，因他的话，却在冬夜里格外得凉。）
（鼻息间轻轻闷出一声哼，是拿出刚而脆的少年自尊同他抗衡，亦是在试探，我之于他，能胆大妄为到何种地步。左右已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管不住的是浓墨里纠缠的十指，把心底慌张吐露得一干二净。）
（那厢没了声响，岑寂而凝重的时间里，或有暴风雪怒不可遏席卷而来，而我无处可逃。我无处可逃呵。遥迢一望，他仍是一尊冷漠的雕像，比夜色还冷，比眼泪还凉。）
（服从便成了我唯一的选择。于是把步子放得极轻缓，似一片云翩翩而起，却在他身侧落下双膝，倚着冰冷的雕像，心尖连着指尖止不住颤抖，却还要佯装镇定地缓声低语）
：对不起
（扬首张着一双天真的眸子，仰望着他，怯弱而可怜）
：您，生气了吗？

沉醉拖赖地天灵坠痛，六感为旧梦中的帐幔人影撕裂，无端气息一窒。久困枯井之中，未逢甘霖。
我啊，是一位烟霞状元，一位江湖醉仙。弗有佛谒八苦的孽障因缘，而游戏尘寰。遗落了故尘，握不住今朝。偏生有一颗小天魔星误打误撞跌入伏参的山海，隔却了我一身的恣意无虑。还效仿着我那不成气候又不入流的撰文，记叙了他几载心事。
若无那夜《大观》搁笔，也见不得山塘书案上那几张雪浪笺。
雪山一沉，低叹望去他触地的双膝与尚红的眸。
：男儿有泪不轻弹。
音徐而轻，较方才未再有责意，却未答其言。掌心托起他的下颌，好径直望入那潭清泓。拇指替他揩去颊上滚落下的泪珠，指腹抚下的弧度将润泽抹去了他轻颤的唇角。佳珲，你可知这是歧途？
音色中的沉稳为叹息湮没，视去时眸微眯，似醉后呢语
：只是在想，你是何时长这么高了。

（苛责未至，倒迎一双火热的手，融化我面颊上的冰霜。抵在唇畔的指腹，温柔得叫我忘乎所以，徜徉云端。或许我可以将这视作默认么，默认我肆无忌惮觊觎兄长，默认我挥刀劈向纲常的囚牢，默认我可以喜欢他。喜欢他，也是可以的吗？薄红几番嚅嚅，仅道出我最常说的一个词）
：三...三哥哥！
（两膝忽动，我急急贴近他，颓垂的手亦攀上他胸膛，紧攥着衣襟。倾身，深海的明珠只在咫尺之间，我望得失神，只记得喃喃）
：三哥哥，佳珲已经长大了
（一哽，已是泪流满面，忽提音急声）
：我长大了！
（胸膺激切，尚轻喘，再难自禁，便去贴他的唇。）

襟前绫罗一皱，眼前似云雾下呈上薄檀殷红。急切的、唐突的，要将羊肉送入虎口。我扼住他的咽喉，制住他贴近的颊，要将他此刻的冲动浇灭。气海翻涌，却耐着性子眯眸端详着他盛满盈月与泪光的眸，低音徐起
：佳珲，不能慌。
因着几分沉沦的酒意，掌间的力道难控，大抵是力道大了些，眼前玉盘似的面容才胀红了来，我有意为难他，来赏他流露的我从未见过的委屈失落。
举世皆浊，只有他的泪才是澄澈的。
：你总叫我三哥哥，你既长大了，怎还使叠字？
掌间一松，予了他喘息之机。复牵起他一臂，大掌包裹着握着他湿润的掌心，抵着翕动的鼻尖一嗅。
嗯，西街的糖炒栗子，还有雪与少年的青涩都融在他掌心。
：冷吗？
行行顿顿替他揉搓了片刻冰凉的指尖，方撤回手。掌覆于左腿膝上，眸光摄去，复望向他仍旧跪着的双膝，终于轻笑出声，易了神情
：来，替我捂捂手。

（喉间一滞，已被迎面钳制住命息，难以置信。君坐高台，睥睨蜉蝣。他要我生，我便苟延残喘；他要我死，我顷刻粉身碎骨。）
（初时尚能挣扎着掰他的手，至后头，面红气急，似三魂出窍，七魄游离，渐失了气力。我是真的快要死了吧，已不太能听清耳畔的絮语。）
（走马灯闪，他又说了些甚么折磨人的话儿？我想摇头，颈间忽解了桎梏，脱力跌坐于地大口喘气。自虚软着抬首仰望，那眼底又辗转着柔情。他怎么能从九霄扔下一只被剪掉翅膀的鸟，又赐予一线生机，反复地把玩在掌心。）
（我却天生是个下/贱/命，为他折辱，还要笑着把脚环亲自递到他手中，做尽了不堪事。如此刻，只因指尖的缠绵，便忘却了方才也是他要将我置于死地。展眉笑开，我晓得我笑起来时是好看的）
：不冷，佳珲也不会让三哥哥冷
（我慢吞吞起身，我小心走近，我大着胆子坐在他的左膝，降落在他的怀间，如梦似幻。环住他的腰际，于是潮汐也润湿了他的衣襟。低低）
：纳穆
（我喊出心底的名字，眼泪流不尽似的）
：我喜欢你。
：您知道的是不是，我喜欢您。

一声纳穆，又将我从梦萦魂牵中拽回——他始终不敢唤出我的名讳。
我是该罚他，罚他罔顾人伦的禁忌心思。偏生俗尘草芥如我，在毫端，写过下市里满手血腥的屠夫，写过柳巷中寡欢寡恨的娇娘，写过空谷游道的鹤发隐士，写过兰亭芳溆的深闺贵女。写过世人，写过世外人。却独未写过他。
我忌于任人勘破我的心事，却不及回忆是他察觉那几卷自白易了位置，还是我今日来山塘来得仓促了。
：你怎知我知道？或又怎知我不会知道？
我知北国的雪会将今夜所有的苦痛炙热掩埋，可山塘终有破晓。
掌覆于其脊，将膝上的少年拥入怀。引其颚来，扬首撷芳，我抵着他的薄唇，尝得了方才抹上的晶莹雪。
：你知道为人知晓后，是什么结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