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易短，当宫院内的最后一枝山茶，踏着暮春四月的尾巴，连花同着叶一并凋零，预昭着这一茬的春光，已是翩然落下，在盛夏的炎风来恼人前，迎着惠风送来的温存，我又再次得幸随扈南巡，舟船载着浩浩一行人南下，是往那江南温柔水乡而去。）
（舟行水上一路颠簸飘摇，初几日未曾习惯，尚有些眩晕疲乏，神色恹恹，显是晕船的症状，窝在额涅的身畔，老实待了几日，用过了缓解的药后，这几日才恢复了神采，可要出外好生透气，眸光熠熠地登临船舺，远眺一望无际的海面，享受这海风的吹拂。）
（直到远处传来熟悉的人声，引得我猛然回首盼顾，稍许眯起一点眼眸，才将他面容看得清晰，耳根莫名地烧了起来，自那日酒后犯浑，我已许久不曾再见他了，是刻意地忍住不去寻他，脑中一直乱糟糟的，理不清心头关于他的想法。）
（今日蓦然得见，便忍不住偷瞥他，一眼又一眼，直到他也察觉，有道炽热的目光，凝在他身上时，似有所察地往此间走来，我一向不喜落于被动，在为人捉住我这偷窥行径之前，先行出手迎他而上，好显出自己的光明磊落来，我闻得自己的声音，发出轻飘渺然地一声唤，含着我自己也未察觉的欣喜。）
周延大人，好巧——
（手中的团扇一挥，以遮去当日的艳阳，雪颐向他略略一扬，乌眸含着盈亮的笑意，足下略挪过一小步，似贴心予人方便一般，偏过身于栏杆处，让开恰好一个人的空当，不疾不徐地启唇，又询他道。）
你也是来此吹风透气的吗？

（长一圈短一圈的水纹，是船身劈开由深至浅的平静，激起连绵不断的浩荡，一顶日头当空，无边无际的水天看不出分明的轮廓，抖擞着熠熠生辉的金光。水围方域不可一比，这是更为广袤的，长处在给人一种畅快的高贵，俯首抬目间，得眯起眼，才能稍稍避开锋芒。）
（即使如此，又觉浑身蒸腾，心境轻快。背手在身后，水上几日的熟悉，脚下进退终于平稳，行动再毋需扶着牢固死物，虽少胜多，也算是有些另类的长进了。）
（早便有所察觉的，侧身对上公主迎来的身影时，从潋灩光色里掬起一弯笑，于人前人后，皆应当持有的，躬腰一礼。）
“崇令公主”
（少有的正儿八经。待无人注意，澄透的阳光由船槛横浸到甲板，一脚踩进去，两人距离拉近一星半点，语气略松，几乎可窥往日常态。）
“方才同大人们聊了几句，所以久站了一会儿。连日行船，公主觉得乏味吧？”

（分明注视了他许久，却偏要装作不经意的偶遇，在心头不由得唾弃了一番，自己的矫揉造作之举，随着青松一般挺拔的身姿，屹立于我眼前，蔽下一道荫来，额上覆着的扇，失却了它的功用，被缓缓地放了下来，但要做到心无杂念地凝视于他，却不必直视当空的烈日容易。）
（那日酒后的昏悖之举，时至今日仍教我见着他时，心头似揣了小兔乱撞，尤其是离得他近了，或是他对我笑了，这种感觉更为明显。心中胡乱地分神想着，颔首应他话时，竟是不自觉又带了撒娇的口吻。）
头几日尚觉得有趣，看久了只觉得，每日所见除却水便是天，委实乏味极了。也不知何时才能登岸。
（换了个姿势，倚在栏杆上，眼风暗扫过四下，出外透气的人不少，往此处来的却无旁人，细软的扇睫一颤，偏颐向人秋波轻摇，有些不喜为他如此敬称。）
没有其他人在，就不必唤我公主了，听着太生分了些，你可以称我竞乔，或者明镜……（又极轻地补上一句。）那是我的小字。（还有未出口的半句，极少有人唤的。）

（以为顺利抛诸脑后的，多日后再对上她那双盈盈秋水，才悟出所谓然而未然，妄图同酒欲作祟之时比较，竟又发觉无法相较，两者不经推敲地在脑中快速合二为一，待恍然拨开那点亦虚亦实，统统都变作了眼前的，笑意明澈，鲜活极了的模样。）
“如今正顺流，应用不了几日便能靠岸”
（实木船梁刻得用心，红白颜料膏子又染又涂，倒像高高砌出的云石塑雕，自成肃穆庄严。因避阳光，目光偏往那边缓一缓，及瞳中那抹酸涩消散，才又挪回来，侧两步，为她挡去不算辣的日头。）
“明镜…”（出声既轻又低，窃恐教人听去治一个大不敬——这便在说笑了。复提了声儿，再唤。）“明镜明镜，是个好寄意”

还要几日呀——经这一路颠簸，只怕登了岸后，反要变作离了水的鱼儿，都不会行路了。
（困在这御舟上，浑身旺盛的的精力，无处可去挥洒，聆得还要几日功夫，哀声曳长了音节 ，又是一声无奈喟叹。素白的雪掌托着脸旁，将人矫饰得柔软又无害。）
嗯——蕴藏慈母之心，寄意自然是极好的。
（他唤得的一声极轻，却恰够两人听得清楚，称谓的变换，是跨过身份、权位的阻隔，我不想他总敬我、奉我为主，只想为他放在比肩平齐的位置，像寻常友人一般对待。心头泛起一点窃喜，眼中晶亮地闪着光，有一句没一句的，同他追忆起幼年的旧事来，悠悠然启了声。）
我年纪小时身体弱，总有些病病歪歪的，额涅担心我身体弱，容易生病招邪，遂弃了从前的乳名不唤，重新拟了小字予我。既是以镜辟邪，又合“明镜止水”之意。
（愿景总是好的，可上天喜好捉弄世人，所赋予的总有偏颇之处，额涅好文我却偏尚武，一点不曾往她希冀之处生长，便似有意栽花花不发，思及此时，轻笑了一声。）
明镜止水，澄澈明静，得失坦然，可惜我却少能做到。（细长的眼尾，如柳叶刀般，掠过去勾他。）你知道吗？遇见你时，我便心不静、神不宁。

（她随口抱怨，我自不驳人兴，笑着调侃。）“即便上岸，也有轿子代步，保管摔不着你”
（手肘搁到船栏上，终于卸了挺直的脊背，有些松快之意。值正午，一面金光大盛，一面阴无面目，似乾坤卦象， 若有增益在表，必有逆伏在暗，人生在世百年，不过一时三刻的阴阳之别，倒实在稀疏平常起来。恰听她说明镜止水，求心体明静，亦求鉴于止水，若真去计较，这寄意也只在一个寄上，孰人去过于苛求，也得要掂量“得不偿失”四字。）
（便不再提。我一向自诩随性，并不能十分理解为自己设套的人，又是何苦。）“人生只是你自个儿的，顺遂心意就是大好”
（又叫她末了一句说得怔楞，那双嗔来的眼里，分明另有原因。）
“…为何…？莫非公主嫌我话多？”

……
（有一瞬的哑然无言，心中有几分暗恼，气他怎如一块榆木疙瘩，全然不曾领会我话中真意，想左至了如斯境地，要疑心他是装愣，深深盯着他的眼睛瞧，却又瞧不见半点破绽。）
你是真的傻透了——
（耳根又透了红，无奈地一声叹，为他这一句打岔，心头才聚起的一点，名为紧张的情绪，登时就消散无踪了，抿了抿唇角，恢复作说笑的模样。）
你就没有想过别的因由？譬如说，“仙女思凡，红鸾星动”……
（姊妹间的明里暗里，不时予我的暗示，不必掐指细算年岁，也知晓豆蔻芳华之际，婚约不日即将缔定，口中虽称不急不忧，但近来臆想起，日后相伴左右的人，会是何等模样时，眼前陡然会跃出他的笑眼来，我知这是件不妙的事情，却总克制不住己心。）
一生顺意，说来易行来难。我的人生，哪里又能时时，由得了自己做主呢？便是婚事，也逃不了圣意安排。
（垂了臻首，伏在栏杆上，仿佛在看海上的波诡云谲，背脊也低落地陷下。）
不过，好在我从来，不甘愿走旁人，替我安排好的路。（俄尔，复抬起头来，笑盈盈望向他。）既俞，或许我也不是，别无选择的。
（悄然间易了称谓，以平生从未有的，最轻柔的声音，缱绻唤他名。）我是有几分喜欢你的，（指尖抚着唇，是在予他明示，鬼使神差的那一吻。）不如就指你做额驸好不好？

“…额驸…？”
（如若真要剖心来讲，便更像是一下子噎住了气，突然胸腔堵塞，隐隐有胀闷的空虚，以及莫可名状。诧异自眼里流出来，霎时无声。实则是不知如何作声。悄悄打量她神情，欲探出其间有几分认真，可惜人已垂首远眺，未曾供我生出从容心思，竟半点侥幸也无。）
（吐息不由轻颤，下刻出口的话，直胜过冬日里一尾雾，毫无重量，辨不清意义。）
“公主顽笑了”
（引臂一鞠，脊骨寸寸弯下去，郑重。）“微臣德薄能鲜，如何配得上公主，只怕叫明珠蒙尘，岂非罪过”
（旧情只余一点不为人知的微弱温度，有些话但凡出口，便是雪盖青山、百蕊枯朽再换不得回头，可实际，我是极其珍重她的，而——我非良人。）

（大约已是耗费了全部勇气，来将这层朦胧的窗户纸揭破，止不住此刻躁动的心跳，却仍要静候他的答复，而耐心等来的，绝非是我想要的答案，谦卑极了挑不出错，却是明了得不能再明的拒绝。）
（或许是我将自己看得太重，满以为那回他的默许，也是存了同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心思。却原来一切不过是我自作多情，稍有失落地垂下眼，仿佛不堪承受打击。）
（但我又是何等好强之人，怎愿在人面前露出半分脆弱之姿，不过半晌以后，发出一阵爽朗笑音，笑得捂着肚腹，直不起细软的腰肢，掩着半张脸儿，抬首起来看他，不见眸中半分悲戚之情。）你怎么——
一点儿也不经逗呀。（将真心掩在玩笑话下，软软糯糯地又嘀咕。）是我演的太像了么？
（眼儿依旧弯弯，撇了撇唇儿，再口是心非。）果然，我还是最讨厌，你们这些正经人了。
（骤然逼近他身畔，略仰起头来，贴着他的耳垂，兰息轻吐，呵出一声笑来。）说到底，那一个吻又能说明什么呢？（笑盈盈的一问，不是问他而是反问自己，你是金枝玉叶，于他而言，却也不足一提。）你可以，旁人也可以。
（欲令自己表现得，仿佛擅于风月，朱唇擦过他面颊，似一个轻吻却又不是。）你，不过都是我闲暇时，消遣的玩物罢了。
（吻是热的，眼神却是冷的。）你莫不是以为，我真对你动心思了？
（琉璃似的黑眼珠，长久地凝望着他，其间的热切已燃尽熄灭，如今写满的尽是冷漠，以嘲讽、刻薄的音调，自轻自贱地作出，令人生厌的绝情模样。）
是我方才骗了大人，我的姻缘不容轻许，仍是要交由一纸圣裁缔定，（薄唇一扯，又是讥诮的笑。）应当会是位，远胜于您的青年才俊，更比您堪配。
（自尊驱使我，口上仍要争锋一回。）待来年成婚，还望你赏光，来饮杯喜酒。（海上的风大，吹来些许有些寒意，拢了拢肩上的披帛。）我有几分倦了，就先回去歇息了，大人还请自便。
（转身快步离去时，眼角沁出一点水珠，也很快被风拂去。）

（江水摇起激荡的音，有一刻从天地间骤然消失，失真畸变在耳，又于她倾覆来之际，鼓动不安，继而撞作稀碎，纷扰不宁，如有恶鬼哭嚎，狞厉，惊人。）
“能与你相配的，自然是要远胜于我……”（这一句，在唇间轻轻含过，声儿太低，只说于自己听。）
（头顶云兴霞蔚，浑身埋进金光万道中，前路看似敞亮，可背后，却挤满不见天日的晦暗，枉付真心，这结果，皆是我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