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
人物：徐疾，赵长岐
淮阳郡公与工部叶霖、裴行致经略成都府，颁敕令，称既成都府一地交子已备，且于官于民，各皆有所利处，则可博采舆情，就成都府置官交子务，书放交子行用。试发官交子于一府之地，以三年为一界之期。东阁应诺，翌日，二人共巡成都府库，点查其中经年存银之数。

【京中的一张纸一匹绢，便携来圣恩浩荡的谕令。敲响嘉勉的警钟，这不是我愿意领会的道理。商贾是殷红了眼关切的人，于这少年王爵，恨不能摆吃一尝二眼观三的宴，让音籁与谄媚贯他的耳，东京来的四四方方旨意便能搓扁揉圆得获实利。】
【我却是不让我这位学生如他们的意。他风尘仆仆而来，我接东边划来的劲风，不使西南一隅受外力党争的撕扯。帝王有钦抚人选的考量，师生的身份，或更加便宜能行事。】
【我总叨念着“勤政”，但勤不过天下首辅徐子深，辰时才将淮阳郡公由会馆接引自府库。数钱纸墨之资，得易夭下百姓之货，印造既易，生生不穷。世人所谓神仙指瓦砾为黄金之术。试行官交子新务，我有黑脸要做，故而直至轿子临门都非常哑默。】川蜀人士长于商贸，每岁商税缴纳无迟，成都府库之存银惯来不短。交子之法，既托与成都府，今日考量府库是为措置发行之额，保兑币无碍。
@赵暥

行辕辘辘，自宋域的腹里平原，向边陲巴蜀。
嶙峋而高耸的山巘，将这片丰饶的天府之地画作孤岛，惟有江水襟连吴蜀。铜币不便通行，铁又实过累赘，然商贾私设交子，虽养育了一抹未曾预料的新绿，也无疑为这执政者鞭长莫及之地，增添几分难测。
所幸朝廷仍具慧眼，未将这嫩芽一概扼杀——我想这其中功劳，必不少我那调任成都府的老师一份。
居停会馆未逾一日，便辗转又至府库。虽算不得暌阔，我尚怀千里重逢的欣喜，却在东阁君端凝神色中浇灭了几分私情，终而端出公事公办的态度来。颔首道
“先生思虑周全。”
今日之徐疾与银州之徐疾有许多不同，由此思绪偏差了片刻，许是沉默得久了便有无由来的心虚，复以疑问掩盖之
“前次朝议纷争未有定论，学生尚有疑——其所谓市有价差与诈伪多行二事，先生打算如何应对？”

【对于我的沉默与陈词，年青的郡公或许尚且不能对其中的内蕴谙明，但依旧有着聪敏的应对。府库前的兵卒熟识人面，致我二人以恭谨地问候，分称殿下与大人，于是这两个头衔也就成为通行的官引，令不识者也需得生出或许浅薄的敬意。】
【人们皆谈论前路浩浩，而话语尽显枷锁。错肩同俦间里略微地侧首，清晰回他的疑。】市价有差，禁绝私兑、仅通官交，再辅以府衙核价，现行或可解之，而根本在于增设律法，使府内提刑有法可依。至于诈伪多行——工部的两位大人如今还在会馆得闲，今日而后，想必得有他们的奔忙景。
【和平世代，跟随人群走，是一种安全的选择，去锦上添花或者落井下石。】
【等到只余下我二人行在廊中，人走处窄窄。我知道群体的权利令人生畏，而他年少干净未有坎坷，由我捧上双刃利器，一任他抉择。】钦抚成都、督办交子务是官家的考量。过错是非、非议风波皆系当地府尹的措置。
【情谊能够给我带来世上最最宝贵的软肋，心已然是偏私的，再偏私一点也不过今天的颜色。除却了案头讲学未完《太公三匮》，便不再自居为师。】殿下——
【目光寸短寸长，很短暂地停留在四目相望的境地，继而放远，有一簇阳光和金色浮云。】我还未贺殿下的喜。

（骂骂咧咧）你都有小企鹅了，我还没有。

我自籍籍无名处走至今，不过三载过隙。于潜邸时是媵妾之子，有一段安稳却平淡的岁月。但似乎自元年始，辄一步踏入备受拥簇之处。
我总是对周遭的一切变化都习惯得很快，未尝露怯。这过程中从不匮乏惶惑，然而较之产生惶惑更快的，是我将之深埋。恰如此刻众僚俯首称礼时，我会有些微不安——扪心自问，承爵入朝数载，何来实绩以肩负这样的声名？
徐行时浓墨一潭的眸中，有从容的镇定，肃正神色兼侧耳谛听，规行矩步间有意无意地拟了官家的影子。我一向有意仿效于他，并非出于窥探宸极的居心，只是为人子为人臣，又或因从前无人可师。
我对官家有着逾父子之上的仰慕，素来感念他使我未寂寂于朝，而有振翮向北至银州，向南抵川渝的广阔天地，使我很快褪去稚羽，初具独行世间的能力。
我也感念他为我择师如此，至少于年岁上不至沉淀出腐旧说教，于经历上却令人心折。我抬眸望他，那清癯身姿似青天朗日间零落的一叶不归鸿。展眉轻快道
“我身在此间，身上总要担一份责。”
而非隐匿在君师亲长的庇护下。
拨云见日，轻暖的金雾便洒落在他发尾。话锋蓦转，我在片刻目光交汇时，留心到几分情。待反应过来他意指，才不免笑道
“当时先生已不在东京，未能邀先生一杯酒，待回时必然补上。”

【总有人渴望蒙蔽上位者与其子嗣的双眼，令其只能见花繁似锦，而不通疾苦民生；让他们高高在上地耽于享乐，以至于对漫漫人间的血与泪木知木觉。而我的学生则预料之外地每每选择投身，由北及南，从银州至蜀州，自他尚未舒展出成人身量、我亦不居其师，到领受封郡与王衔、称呼我一声学官。】
【在他舒展的眉目里，我不再有多余的立场给予他荫蔽。不见稍停步履，只将利弊与他相阐清晰。】殿下自京中来，也知朝内多有纷议，无论成败与否，交子施行，皆有风雨。【我明白眼前少年郎一向的洞察，因此点到此处，业可做停。他再答的后言，也就付一个平心静气地顿首，向他应是。】
【再前可见着青衣的小吏，持着钥与账在门前相候，换平常论述语气，讲他来前的事体。】近来与商人、账房多有相聚，我亦是做学生新学现用。【往来之皆铜臭，世人轻之贵之，我却生交子再生之确信。】诸先生计私交素日之承兑，再核用者持交子之时限，而今可定其数：凡百贯交子者，现拟定可对照现钱廿八，则可使民、商兑换无虞。
【吏官启牗，将一叠厚账置案，又匆匆推窗纳亮。】殿下，【我前言的解释也毕，正可侧一侧身，行主人的事来做邀约。】请。

成都府库重门徐徐推开，清透的光映出一道灰尘弥漫的轨迹。
百十架木柜，参差堆叠文书，仰首间没入晦暗里，似望不到尽头。我与他并肩步入其中，查阅密封待启的文卷，方是此行最终的目的。
恰如他所言，我来时已知此事倍受争议，恰处在朝臣注目的刃口，因此受命经略，也做好成败皆有我一笔的打算。但常言道术业有专攻，我于账簿一途亦不甚熟稔，只能在翻开账册时，瞧个囫囵的大致。便应了一句
“于勘定承兑，我还是相信诸位先生们的。”
支起的轩窗，将暖光赠予久未见天日的泛黄纸页。
大抵京都风气，都讳言钱字与行商，而此处文字所载，则平添一份郑重。所幸成都府历来账簿皆清晰陈列，未有阙漏错移，与他将总账细细看来，复道
“府库的存银，当能支撑得起承兑么？”
这仍是对师长怀有恭谨的问询，更似将此处只当寻常传道授业。

【旧账堆砌其间，则颇有陈气。而我的学生全然不以此怪罪，不觉般随我踏入，目光从叠叠的年月交构中路过，隔着纸页，望成都府经年所得之盛。点起一本新岁才核的总录，裁开糊封严密的一道纸，交递在他手中，由帝嗣来做当先的见证者。也不妨在他有所问时，为人解惑。】天府一向丰饶，另每季商税稳有所收，与商户获利之法大不相同，可保承兑无虞。
之余定额之限，我亦是生手初学，【并不畏于认负，毕竟交子事重，一言或动万民生计，实叫不敢轻忽。】还得仰赖诸先生之计算清盘。
【成架书的尽头另有天地，大窗前摆一张案，算盘侧边、朴质的木瓶中，几枝迎春探着花苞自顾招摇，在日光里金灿。川蜀之地，虽交子信誉因偿兑事有毁，但仍可见勃勃生气，或许于新岁之中，或许正该成事在我在他，就将现出更崭新的气象。】殿下如有所问，外间小吏仍在，自可召之有询，等您阅毕，即可由他人接手核定，以推交子之数。

我自他手中接过账册，在这并无云集宾客见证的一刻，好似郑重典仪。
书页漫卷中，字句陈叙着成都历年丰饶的收成，将繁杂而热闹的农商生机都凝缩在单薄的楷字里。
闻言遂轻颔首，于翻阅时间或有所交谈，时序推移之际，不觉日已西沉，远处案上的迎春亦披了身轻暖的橘纱。
核定事毕，道别后归行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