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幕】
人物：徐疾，赵长岐
官交子的推进将毕，东阁邀淮阳郡公宴饮，席上陈明了目前的钞版定制之计，制定细则，规定面额、界分、本钱，并由成都府库存银之数，定发本界官交子额三十六万缗，三年为一界，使至巧者难能易。同时，交子铺的选址及建设也将完毕。而关于交子务的建立，设主管监官一人，其下掌典十人，贴书六十九人，杂役十二人，皆向各府衙抽拔选调，事已将毕。由京中顾虑及蜀商疑虑处，东阁提议置抄纸院，以革伪钞之弊，另增设律法，惩治诈伪，以增进官交子之信誉。淮阳郡公再加详问，东阁解释印版钞画将以成都府一地善人嘉事（如都江堰治水）、风光锦绣为主体，其时正议一贯交子印画未定，席间一例堂食为四川之特色糖油果子，东阁忽有所感，指此蜀地之食，定一贯之印画。与郡公言明缺改，交子之务予民以捷，亦愿贴近于民，合社稷之宏愿。

【向淮阳郡公递帖后，桥娘付我以掌中馈的大娘子应有地相问：“惯例是先茶后酒，那么，想何时让女侍换盏呢？”】
【何时？因时序而默想的蓝衣少女，坐在月华的池塘边，风满衣袖。】天上有月时。
【是日丙火堪熄，府中就已显出忙碌的征相，席摆竹篱之侧，烛围照以煌煌。才在内院换下紫服长翅，更作家常燕居，即有小厮来报，向外踏时，见霞照炽艳，半天华光，就知将来之晴好。侍儿将人径引至席，因而到时，目力能及一个端坐饮茶的背影。】
殿下。【三季别后，析出一声至可揣摩的称呼。我是君父为他所择选的学官，今日是师友讲学，来日是君臣冰炭间。是帝王不叫我隙中持身，故称之以纯臣徒劳，称之以朋党亦可。】成都官交子事业已行半，工部郎中三易钞版，已付朝中审校。定以质剂之法，三年一届，首发三十六万贯，价值有一贯、五贯、十贯此三种。

交子务已将竟，忙碌诸日的川渝行也将告一段落。
提扇出门时有云依霞锦，遥缀在近天幕的青翠层林，山水都秾丽明艳。既是赴会，便轻衣简从，穿行过喧闹街市时落得一身轻松，亦是纵享身在远京之地，隐入茫茫人海的片刻清闲。
循引入门，自席中落座，很有一番东篱把酒的风姿。呷茶未及片刻，方闻一声唤，辄置盏以应道
“先生。”
深知来此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前后有工部官员奔忙，而我亲临此处，于交子务大多是一个以示看重的嘉赏。虽有躬身问询，终未涉繁务，更似垂首却立一旁，以耳濡目染所见所闻来继学业，实质还是他们更劳心劳力。便道
“先生费心了。”
来之前方以为是私宴，现下想来身在此处，横竖都避不过公事相扰，遂处之泰然。询道
“先前所言诈伪一事，工部二位已有了对策？”

【他到成都府时，想必禁城尚有冰雪未尽，而事将毕时，却已至汴京贵胄、五陵年少竞相踏青出游的暮春时令。他若非在此处，或也会是京郊纵马争球的一员，也或仅需白马金羁，就可引游女投花娇笑。但川蜀没有这样的风气，形不成京都一般热闹的集聚，他摈弃了贵介理所应有的欢乐，迢迢至此地，以践为人臣、为人子的承责。】
【落座时有女婢捧茶，端盏在手，先答其问。】是，叶侍郎与裴郎中已有定计。【从未吝于赞语，况犹有教学之责，纵天潢贵胄之身，于生疏之地，也难时时事事皆可洞明。将经过讲细，不漏因由。】两版交面，经四月之流通统账，第二版收归时已无漏缺，盖因叶裴二位思虑周全，除复杂纹样，更增民间难获之色的缘故。
由此，官交子可发矣。【晚风惊动了飞檐一角的灯笼，教它晃摇出吱呀声响，在这不算吵闹的伴声里，我续有言说。】成都府库之存银，殿下与我曾共有察，今定本界官交子额三十六万缗，三年一界。另有交子务筹建之事，主管监官人选已定，掌典、贴书等下职，亦与各府衙知会选调，由监官定择人选。

自篱间引来清风捧袂，分拂簌簌林叶，皆是和宜的音色。
在东京很少有这样把酒相对的机会，纵然深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于此处发生之事，也会有天子的口舌网罗，但我仍于此刻与他近在咫尺，怀有愿分秒必争的珍惜。
听他将交子务的详细安排娓娓道来，事无巨细，皆做了很周全的打算，而我只需端居此处，身为王侯有坐享其成的自觉——这也意味着，我要将十分之九的功，都毫无保留地归于他们之手。
未再端着过于周正的礼节，而笑道
“先生与诸位将这差使安排得这样好，倒让我感到惭愧了。”
烹茶与庖厨，都是很讲究因地制宜的。
因此川渝的茶水也与东京有不同风味，回转在唇舌之间，令人能察觉到一方水土与一方风俗人情的相衬不贰。
双手捧握着茶盏，以柔软掌心去贴杯壁的温度，在数日以来为公事奔忙的罅隙，享受着片刻惬意，而出言则怀着少年人的好奇
“只是我有机会一窥新定的交子版面么？”

【夕阳的斜照并不久长。环绕在我他身边的烛围，很快就比天光来得更亮。而在一盏茶转淡的时候，有银月皎皎地攀上青空。受过提点的女侍知情识趣地熄灭数盏灯，将旧盏换新盅，呈菜的间隙里，为主客添杯。】
【他的神色姿态里不复这几日以来的紧绷，而我添上早有所想的确凿叮咛。】成都一隅，非是殿下施展之地。【我将话说的很淡，把他将面临的与年轻的郡公陈明。】返京后各方或有所探、或有所问，方是殿下察查人情，斟酌应付的时候。
【变动不总意味着鲜血，在更多时点，它代表着权力、财富，还有与之相关的一切物欲。】
【这样的话讲毕，我却再迎上他饶有兴致的一问。松却开纵起的眉，轻快同他指点。】天府善人嘉事从不罕有，李陆海治都江堰，至商贾募资以赈粮荒，皆有可入印处，再加山水风光一二，即可有成，众版皆是极精美的。殿下若有暇意，明日随我往交子务一观就是。
既谈及此，现今一贯之画尚未择定——【正说到此时候，侍儿传一碟糖油果子而至。正是蜀地之特产，王公与平民俱食，或多有赞。兴许，待交子盛行之时，也可令上下俱支使、富贫穷皆有得。抬箸一指，隐约有笑。】不若就用此物，殿下以为如何呢？

落日似烛焰将尽，低回的云霭则如余烬与烟霾，罅隙中拭净了冷白的玉鉴，疏远地俯瞰人世间。
明月是不曾有嗔痴喜怒的，而凡人惯来爱好将一己之私人情感涂饰在它皎洁的表面，付予之愁思或清明，还未问其许可，让之做了许多无必要的见证。
玉饌琼浆，色泽鲜艳，香气却散逸在悠然晚风间，较之宝殿大宴，少几分浓郁。
恰如他所说，此处有轻松闲暇，是因此处原非我的画纸，待回到东京，方有我执笔添墨的时机。但现下我有意绕开这些掺着权欲的晦暗，眸间仍拢着清淡笑意
“回去的时候，先生也是在我身侧的——”
为之一扬眉，似是一时玩笑话，却也不掩饰其中笃定的信任
“有先生在，我就不怕。”
一壁垂眸举箸，尝天府时新的地鲜蔬果，一壁听他将后话一一叙来。以当地风俗地理入版面，恰合人情，更使交子兼具文雅之美。言谈间，更于规划者愈加钦佩。
至糖油果子呈来，有澄黄欲滴的糯糕，一团团堆在雪白碟中，入口外酥而内软，眼神一亮
“有人情有山景，再加特色食馔，是再好不过。”

【听过机锋反语，也能辨是非人物。他在话中透出笃信我的意思，我不会有所错认。这即是亲切的来源，戴着珠冕的人上人，为其子嗣做好充足的定计，却不明言，要朝中臣即使持身也需立队，纠缠出静水下浩瀚的波澜。】
【他的所言也并没有错。辰光将重轮转回我到来那日的气候，而所谓的“贬谪”，也确行将告终。】这很好。【最后我选择不提弯绕、不讲亲党，只赞他。】
【一方风土，可养一方花水酒茶。譬如汴京的酒能衬国都的风雅，而成都常年雾漫，多有湿潮，则令蜀人所酿的酒愈发的烈，好能一散嵌进骨里的氤氲气。以他的肯定为佐，饮干掌中杯，另有言说。】裴、叶两位大人为此思虑良久，现下我为他二人解忧，或可谋一场好酒。
——险些忘了，由诈伪无凭无法可依之故，京中有虑，蜀商见疑，【再提工部二员时，不免教人忆及京都事。我心知他此回将直面的猜忌与质问，也并无使我的门生，为人问至无言可答境地的打算。】我与成都府诸君商议，立抄纸院，革伪钞之弊，另加修律法，严惩伪事，以增交子信誉，不日就将事成。
【向他一举杯，暗示此间政谈至末。】殿下回转与官家复命时，若有其问，则可以此相答。

我有意与他言纯粹的师生、言传身教的恩德，或又言为政间纵横捭阖的道理，然而亦心知，自官家引我二人为师生起，就与“纯粹”二字渐行渐远了。
寥寥三字中，我隐约察觉到他有所顾虑，但这并非我此刻所要着意考量的，便仍作悠闲忘情的模样，似为案前珍馐完全吸引，末了只抿出一个笑。
随后又有添补的事项，都一一记入心间。
“先生顾虑周全。”
多日前我于此有所疑，到如今终而尘埃落定，虽非我一力促成，却也有几分释然。随后又添
“一场酒怎么够——至少，再加一碗糖油果子。”
此间清风明月，毋须以千里外的琐事挂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