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宫的西席与櫄娘没甚么不同，只是官话讲得字正腔圆，我却念起櫄娘呢侬的吴语。大抵也是从他那学到了东西，才晓得“斜汉过斗，寒云护霜”——这样来讲白露。
大抵也是从他那学到了东西，我看红叶总有些伤情。
而红叶流朱的渠水慢悠悠的，它送来几片红叶，一并送来位少年。我应该认得他，舅舅尚了公主，这是公主的小郎。
蹲下身拈起它，向他洒下一痕水。
“嗳，过来。”

红叶流朱实在很大，我只是想找一个僻静些的地方，但一直往静处，一直往静处，终于到了一个只有我的地方 。我迷路了，惊慌是无用的，我自信自己的父亲和丹仙叔母能够找到我，因而只顺着水流往前走，漫无目的的走，直到我在空寂中，遇见另一个人。
莫名的受到她的召唤，我看着她，向她靠近，在近处立住脚步，才恍惚过来问一声：“怎么了？”

“没怎么。”
渠水是冷的，我缩回手，又把指尖拢进袖子里，挑眉看他：大抵与舅舅一般讷静寡言，身板挺得很直。
释出个很缓的笑。
“枫叶看够了，来这儿要做什么？”

我坦诚向她：“我迷路了。”
但路总能找到的，红叶流朱很大，但不至于大到没有尽头。天地间一切都有因果，有尽头。我只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去找。幸好我现在最富足的就是时间，晚一点儿回去，还可以逃开夫子的一篇文章。
“你呢？”我将问题抛向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认路实在是个难题，我初到内宫的时候，也常央路过的姑姑，问她们蕊珠在何处。
“多走几遍就习惯了。”先开解他。
“我在躲清闲，”再答，“听过题红叶么？”

她似乎常来这里，但这里，应当只有秋天好看，遍地红枫。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字眼：“那是什么？”
难不成是要以红叶为题写诗？那我可不会。

少年郎是不该听过这个——
嗳，我又如何听过呢？
“不是个好故事。”笑摇一摇头，“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我从她这句古诗里听出来个大概，是妇人们常吟的闺怨诗。
轻轻点了点头：“听起来确实不是个好故事。我更喜欢刘禹锡的词：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多大气呀——”
“你呢，也该多听一些好的故事，不要总是听那种怨来怨去的，多笑笑，才好看。”

我止一扬眉，“是吗？”
再问他：“甚么样的故事算大气，郎君同我讲讲？”
初开蒙时那首畴日罗英很大气，我不喜欢；白头宫女题红叶很不大气，我亦不喜欢。
如此看来，我仿佛是不爱读诗的。

什么样的故事算大气呢？要我说，必须是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将军英雄——这不难怪，石家是武将起家，我爹也是赫赫有名的将军，我仰慕将军、喜欢将军，是骨子里带来的。
但娘子不喜欢这种打打杀杀的故事，这一时教我犯了难，短暂的皱起眉头来。
“呃，就是那种惩恶扬善的故事，做了坏事的人要被惩罚。”

可世上那样多的人，好坏若能一言以蔽之，该多无趣。
是了，“惩恶扬善”，实在是无趣得很。我幼时仰慕郑哥哥，说他是飞檐走壁的大侠——他真是吗？他真是罢。可大侠如何又入了内宫做阉人？
他真好么？
他真坏么？
于是我囫囵应一声，近几步，拂走一片落在他肩上的红叶。
“我不爱听这个，”淡蹙春山，“可甚么样的事算坏事？”

你知道的太多了

她靠过来，还要摸摸我——噢，是摸我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上去的一片红枫叶。
兴许是被她这样碰一下，没由来的，自己脸上也染上了枫叶的颜色，小小退开一步，低下头，看着脚底下厚实绵密的叶：
“就是，杀人放火那种的坏事。”

原来在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心里，杀人放火才算坏事么？
我亦是不谙世事的女郎，却不这样想。
“喔。”仍笑，“原来如此。”
我该是很轻很轻地笑过一声，而后同他作别，慢悠悠打枫林径中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