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这已经不是译者第一次翻译波诺弗瓦先生的作品，译者曾在恩师的帮助下翻译过波诺弗瓦先生的处女作，也就是那篇自传色彩浓厚的《死者的自述》。译者初次读这篇在国内外声誉扬名的长篇小说感触颇深，不管是角色塑造还是环境的描写，都足以提现当时22岁出露文坛的波诺弗瓦就笔触精彩绝伦。翻译这篇小说已经是13年前的故事，当时的译者也才三十出头，而如今译者也到了不惑之年，也是再一次翻译波诺弗瓦先生的这篇情书。说是情书并不为过，全文字数不多，字里行间溢满了爱意。波诺弗瓦先生再写完《致A•K》后，选择自杀陪伴伴侣，译者才能明白是怎样的爱给予波诺弗瓦先生义无反顾地选择自杀和病重的柯克兰一同离开人世，但愿我笔下的拙言能够翻译出一点波诺弗瓦先生本人的情感，便是我最大的成功了。——
波诺弗瓦先生出生在卢瓦尔河谷，这里有达芬奇的故居，在《死者的自述》里译者能对波诺弗瓦先生的童年有一个最基本的了解：父母双双出轨，童年同时缺失父爱母爱，因为面容过于清秀而备受校园暴力。波诺弗瓦先生这样写“人们生来都有仰望强者怜悯弱者的本性，但是只仰望最顶端的强者，怜悯最底端的弱者。所以人会仰望最强者，而嫉妒比那些自己强一些的人，人会怜悯最弱者，而欺凌那些比自己弱一些的人。”这样的童年赋予给波诺弗瓦先生的只有不安、不相信爱、以及冷漠和绝情。所以在之后那本让他一下子出名的《性与爱》里，波诺弗瓦先生毫不避讳地在书里批判那些情爱，在他的笔下亲情也好，爱情也罢，通通只是背叛者嘴上的谎言，他这样描绘“人生来是趋利避害的动物，没有人会在不顾自身利益的情况下去对另一方无私地奉献自身的感情。”
体验过爱的人才会感恩和宽容，得不到爱的人只会冷漠和麻木。波诺弗瓦先生数年前曾在我工作的《泰晤士报》里发表过几篇零零散散的文章，都是在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他的观点自始至终都是利益第一。我们可以想象也可以理解，从未感受过父母给予的世间最真挚的爱，又在幼年因为长相被嫉妒被排挤的波诺弗瓦是如何地鄙弃这个世界。我在翻译这篇情书之前搜索了很多波诺弗瓦先生幼年的照片，波诺弗瓦先生是天生的微卷发，照片里的波诺弗瓦长得干干净净，彼时蔚蓝的眼睛还没有半分对于世间的厌恶。他穿着简单的背带裤，嘴角是大大的笑容。这样影响整个人生的童年，而在这封情书里波诺弗瓦先生只是简单地提了几句，“小时候父母双双出轨，在学校里又被欺负”，远没有第一本书里《死者的自述》那样着重描写。译者翻译《死者的自述》时还记得那篇小说里对于人性的批判和对世界黑暗的讽刺，而现在这封情书里只是一笔带过，我想这一切都要和波诺弗瓦的另一半密不可分。
多数读者们只知道波诺弗瓦因为亚瑟的离世而自杀所以羡慕这样纯粹美好的爱情，却殊不知在此之前波诺弗瓦的眼里从来没有爱情的位置。而改变波诺弗瓦的只有和他在二十多年前认识的亚瑟•柯克兰，那些知道波诺弗瓦过去的人则更加好奇，柯克兰到底有什么样的能力能够改变波诺弗瓦？我想看了波诺弗瓦的这封情书后读者的心中都有了答案。波诺弗瓦在他的院子里种得最多的便是玫瑰，全都是清一色的红玫瑰。在当年反同之风盛行的时候波诺弗瓦和柯克兰义无反顾地握紧彼此的手，在如今支持同性恋的时代里却从未以此作秀，那份法文结婚证书和英文结婚证书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想如果给你的一辈子套上标签，那这些标签将会是：“精彩”，“荣誉”，“高傲”，“坚定”，“幸福”，我总是会偷偷嫉妒你天生的好运气，仿佛是上帝给我们开了个莫大的玩笑。你出生在优越的家庭，从小接受更好的教育，虽然你和你的哥哥们总有争执，但我知道你们兄弟都是一个样子，关心别人却嘴硬。在你面前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自卑，我没有富裕的家庭，没有完整的家庭，甚至没什么亲人，我整个人就是不完整的。命运兜兜转转地却让我们相遇了。」波诺弗瓦在这段感情里表面是一副掌控者的样子，在他的几本书里都能看出他对人与人的分析和理解，对情绪敏锐的感知和灵活的大脑帮他在异性圈甚至同性圈都赢得不少好处。

但是波诺弗瓦纵有看似情场高手的模样，他却这样写“我虚伪，麻木不仁，我有时又时常憎恨自己这样特殊的能力，我总是能捕捉到别人的情绪变化，这样我可以说出更好听的话去奉承别人的心情。别人为我冠上高情商的帽子，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演出来的。”正是这样矛盾的波诺弗瓦，在这场信心满满的博弈里输给了柯克兰，或者说这场博弈根本不存在，从一开始波诺弗瓦就失去了博弈的资格。柯克兰同家人们为了这段不被世人接受的感情争斗，于波诺弗瓦来说，他从来都是居无定所，对柯克兰来说他却是舍弃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离开了这座坚实的家。
但是当一个英国人，他拉着你的手，完全不顾大街上还有游行的反同示众一路跑出来，平日里注意形象的英国人跑得满身臭汗还同你淋了一身雨，当你想为他擦汗的时候，他气喘吁吁地只说了一句话：
“我们结婚吧。”
波诺弗瓦能拒绝吗？
「我从一开始就打错了算盘，你同我不一样，你真挚，热烈，永远坚定，你知道目标在哪里，如何去付诸实践。尽管我总是嘲笑你不解风情，又总是太过别扭，你大脑的聪明全用在了工作上，因此在对人之间反而没有那些复杂的东西。」
第一个同性恋婚姻合法的法案在荷兰通过之后就掀起了不小的反同热潮，那时候的波诺弗瓦处在了风口浪尖上，他早在报纸里说过自己有同性恋人，法案通过后他干脆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和柯克兰去荷兰办证。
波诺弗瓦写着抨击右.翼保守立场的报刊，那段时间人生里一向顺风顺水的柯克兰也终于尝到了没有家的庇护的滋味。他们成为了当红一时的人物，柯克兰放弃了自己原本的家庭和工作陪着一个不着调甚至过去有无数情人的波诺弗瓦四处漂泊，这位在富裕家庭过惯的少爷却愣是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挺了过来。「我最初看到你的时候，我们都很年轻，你年纪轻轻就已经算得上成功两个字了，良好的家境和高学历给了你光明的未来，可是为了我你却放弃了这些原本的人生去陪我走上一条不知道前方如何的小路。你总是能用你的坚定消除我的敏感多疑。」
也许正是因为波诺弗瓦在人与人的相处里太虚伪，所以他也认为别人对自己的感情同样虚伪，柯克兰的出现打破了这个既定的死循环，因为他是那个“傻到会透露真情实感”的傻子。柯克兰的不顾一切和波诺弗瓦的疑神疑鬼正好相对，每当波诺弗瓦动摇，柯克兰就会给予肯定。这是对很奇妙的组合，我总觉得是上帝安排好了一切。波诺弗瓦没有好家庭，遇上了好家庭的亚瑟，波诺弗瓦虚伪，柯克兰真诚，波诺弗瓦疑心重，柯克兰坚定不移。
「你打破了我对人的定义，当我发现你望着我的双眼里其实是炽热的爱火的时候，我就知道是自己输了。就是这么个性格又恶劣、饭都不会做、甚至说话都表达不清楚的你却总是让我羡慕又爱着。我总觉得这一切太过好笑，我以为你为了抛弃了自己的未来是假的，以为你在情人节约我出来也是假的，直到你握紧我的手跟我说“我们结婚吧”，我才知道一切都是我自己在骗自己。世界先是否定了我，于是我否定了世人，这时候你出来否定了世界。我自以为是、刚愎自用，总用自己的定义去定义你，你却要拨清重重我设置的迷雾，让我看清你到底是什么样子。」
波诺弗瓦的家庭导致他的悲观主义，他既不相信世界也不相信世人，把自己困在自己所造的名为“正确”的牢笼里跌落深海，正是柯克兰打破了牢笼，顺着海的深处就能看到那片绝望和自卑。波诺弗瓦和柯克兰结婚后，两个人有了法律意义上的关系，一切似乎都在好转，柯克兰终于找到了稳定的工作，家人们也终于接受了他们的关系。
「我曾说，“爱的本质是互伤”，每个人都是火海、深渊，我们运用着名为爱的武器不断地沉沦在伤人和被人所伤。你却纠正我，“爱的本质是妥协”，然后你用一贯嫌弃我的语气补了一句，“还是您老人家波诺弗瓦教给我的”。
当深夜我还在为新书的构思而苦恼的时候，我想起了你告诉我的这句，“爱的本质是妥协”，我猛然醒过来，你其实什么都知道，你的聪明告诉你什么也不说。你知道我的身世，却从未多过问一嘴，你甚至见过我过去的情人，也仍然一言不发。那时我才终于惶恐，我发现我怕你生气怕你在意我的那些不堪过去，你其实什么都知道，你只是不说。」
我不知道当波诺弗瓦写下来这些的时候是不是先是小小的得意一下，随后陷入了更大的苦痛之中。波诺弗瓦说自己从未注意，有一天自己无意之间发现家里有自己写的书，从第一本《死者的自述》到《遥远》一直到自己最近写完出版的书，柯克兰一本不落地买回来，波诺弗瓦翻开那些书，字里行间全是柯克兰写下的注释和感悟。「我那点不值一提的自尊还是你巧妙地替我维护住了，我在你面前永远幼稚，永远要装出一副百毒不侵的模样，而你远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的内部有多不堪、脆弱和自卑。」

读到最后我们都知道了波诺弗瓦的结局，我们都知道他是怀揣着怎样的情绪放下笔，传给编辑请他出版这本情书，又是怎样下定决心喝下药，同柯克兰躺在一张床上，紧握着彼此的手一起离开人世。正如本封情书最后的那句话：
亲爱的，你是构成我的重要部分，是我身体里不可分割的骨血，我不能接受没有你的存在，因为没有你我也不再是我。
译者 XXX 于2017年10月24日 法国卢瓦尔河谷

亲爱的，当我动笔写下这篇给你的情书时，你还在床上昏迷。我看着你，你脸上的皱纹像是衣服褶子一样叠在一起，几根骨头孤零零地支撑着外面这层褶子，脸颊下几乎没有什么血肉，褶子上的老年斑也被挤得皱皱巴巴。你的头发早就因为几次化疗而所剩无几，我小心地为你梳理剩下的头发，你没有醒，依然眉头深皱在氧气罩里困难地呼吸着。你在我眼里一如当年的模样，也唯有你才能让我爱火燃烧。我早就习惯了医院里的消毒水味，习惯了每天等你从病痛的折磨中苏醒，习惯了偶尔听到你的咳嗽和重重的呼吸声。我们相识已经是五十一年前的事了，五十一年也仿佛是白驹过隙，不过在转瞬即逝之间，正如我们的年轻岁月如指尖流沙流逝，任凭我们如何握紧手掌也无法挽回时间。五十一年前，我不过25，你小了我两岁，我们邂逅在香榭丽舍下，彼时你年轻气盛。我们的邂逅甚至不算浪漫，你像极了精于计算的奸商正为了街头发生的祸端一论长短。作为受害的我在你平息事端后，我同你一起去了最近的咖啡店。那时候我就有疑惑，同样降生在世间，你从出生就拥有一切，而我就像是世界跟我开了笑话，多年后我为你的选择惊讶又困惑，你年纪轻轻就已经算得上成功两个字了，良好的家境和高学历给了你光明的未来，可是为了我你却放弃了这些原本的人生去陪我走上一条不知道前方如何的小路。你总是能用你的坚定消除我的敏感多疑。

我活跃在巴黎，而你时常从在伦敦飞到纽约，我们跨国相恋，一个月只能相见几面，我在杂志社总能看到你的消息。当时我不过抱着玩笑的心意和你在一起，当时反同盛行，你的家族立场禁止你和身为男性的我相恋，我时常听到你同我说你的家人们有多迂腐不堪。你在信里说：这群老顽固们百般阻挠，仿佛自己活在上个世纪，总是自以为是对我的生活指指点点。我每每看到这里总是发笑，我想如果给你的一辈子套上标签，那这些标签将会是：“精彩”，“荣誉”，“高傲”，“坚定”，“幸福”，我总是会偷偷嫉妒你天生的好运气，仿佛是上帝给我们开了个莫大的玩笑。你出生在优越的家庭，从小接受更好的教育，虽然你和你的哥哥们总有争执，但我知道你们兄弟都是一个样子，关心别人却嘴硬。在你面前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自卑，我没有富裕的家庭，没有完整的家庭，甚至没什么亲人，我整个人就是不完整的。命运兜兜转转地却让我们相遇了。（也或许说因为我的不完整，才让我遇上了你。）

与我不同，小时候我的父母双.双.出.轨，法庭之上两个人都不愿意选择我。我总在羡慕你，你的父母虽然严厉刻板但是对你们四个兄弟细心照顾，你和你的兄弟父母一样，不擅言谈表达，甚至情人节你想给我一个惊喜一个人做飞机过来，都说不出来“我爱你”三个字。我想你肯定不知道，其实我喜欢你的不坦率，当你看到这里说不定要嘲讽我一顿，我享受着你的不坦率和打量，很少有人像你一样站在我的角度替我考虑，被你在乎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我以为当我的新鲜感过去之后便要开始下一段感情，你来到了我的身边，你说你和家里那群冥顽不灵的家伙断了关系，还未等我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看着我，对我说：我们结婚吧。那还是上个世纪的事，不管是英国还是法国，同性恋结婚都是不合法的事，你所谓的结婚不过就是我们的亲朋好友聚在一起，见证我们结成婚姻关系。我甚至都不知道你从哪买来的钻戒，直到现在这枚戒指被岁月模糊了样子，我也依然带着。

我无数次地问过自己，为何你会选择我？你不是不知道我曾经的风流韵事，我向往诗人兰多，也曾游遍各地，接触了形形色色的男女，同他们上.床建立短暂的亲密关系。而你，你严谨又保守，几乎不可能容得下这样的事，爱人之心真的会大度如此吗？我没问，似乎你也不会说，我们相处的每个夜晚里，你同我总是因为各种事情各种人各种言论互有争辩，家族为右你的总是对我的事颇有微词，即使我们所处立场不同，你也从未对我的事业指手画脚。每当夜深人静时，我看向你，想映着月光从你的脸上看出我想要的答案，我才发现我从一开始就打错了算盘，你同我不一样，你真挚，热烈，永远坚定，你知道目标在哪里，如何去付诸实践。尽管我总是嘲笑你不解风情，又总是太过别扭，你大脑的聪明全用在了工作上，因此在对人之间反而没有那些复杂的东西。我想，我明明只是随便找了一个人谈了一段感情，只不过是换了一个人上.床换了一个人诉说甜言蜜语。我虚伪，麻木不仁，我有时又时常憎恨自己这样特殊的能力，我总是能捕捉到别人的情绪变化，这样我可以说出更好听的话去奉承别人的心情。别人为我冠上高情商的帽子，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演出来的。

也许是因为这个人是你，所以我也变得不一样。我知道，原本你拥有光明的未来，你可以进入内阁像你想的那样在政坛大显身手，娶一个和你身份差不多的女性，再生几个孩子，晚年可以在大学挂个名，而不会像现在一样只是个律师，不管有没有你，我都继续我的旅行，没有一处是我的家。婚姻不过一纸空文，家对我来说不过是法律意义上的一处住所，我并没有做好和其他人共度一生的准备。后来我搬到了你的住处，你去加拿大魁北克安置了间新的房子，装饰都是我最喜欢的，棕木的地板和棉麻的毯子，窗户的米色拖地窗帘和窗头的紫色鸢尾。这间房子后来成了你最喜欢的住所，在你患病之后就在这里疗养，我们趴在窗头一起看冰雪消融，春暖花开。我们时常因为政.治立场互有争议，保守.党的你对于左派的赤.字总是持反对意见，这常引起我们的争吵。有那么一次，我们吵得不可开交，刚巧你因为同性恋被上司打压，你愤怒地口不择言，摔门而去，我想这段感情大概是完了，于你来说你牺牲了一切，而对我来说四处漂流不过是常事。我第一次抱着挽留一个人的心情敲了敲你房间的门，你的房间没有声音然后我自作主张地推门而入，你不在房间里。这个房间本来是放你各种各样的法律书和判词，四处张望的时候我发现有几本书被夹在了你的法律书中间，只不过平时我知道你对这些书宝贝得很，从来你不靠近你的书柜，等我近看我才发现那些都是我的书。

对，就是我的书，从我写的第一本书，一直到最后一本，甚至包括我主编辑的杂志，里面甚至还夹着我的散文。上面全是你的英文批注和解释，甚至还有大批量的注解，我那点不值一提的自尊还是你巧妙地替我维护住了，我在你面前永远幼稚，永远要装出一副百毒不侵的模样，而你远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的内部有多不堪、脆弱和自卑。我的第一本小说的书页被你翻阅得有些褶皱，我想，大概这世界上真的没有人比你还了解我，哪怕是我也不例外。我知道，我应该向你道歉，向你道谢。我的朋友们都不相信我这样的人会结婚，你总是指责他们是狐朋狗友，甚至就在这群狐朋狗友中还有我过去的情人，我想你也许知道，只不过你从来都不提。那天晚上我拥你入怀，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我偷偷地存积蓄，只为给你一枚更好的戒指。我们的住所就是我的家，是我所有的根本。你打破了我对人的定义，当我发现你望着我的双眼里其实是炽热的爱火的时候，我就知道是自己输了。就是这么个性格又恶劣、饭都不会做、甚至说话都表达不清楚的你却总是让我羡慕又爱着。我总觉得这一切太过好笑，我以为你为了抛弃了自己的未来是假的，以为你在情人节约我出来也是假的，直到你握紧我的手跟我说“我们结婚吧”，我才知道一切都是我自己在骗自己。世界先是否定了我，于是我否定了世人，这时候你出来否定了世界。我自以为是、刚愎自用，总用自己的定义去定义你，你却要拨清重重我设置的迷雾，让我看清你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曾说，“爱的本质是互伤”，每个人都是火海、深渊，我们运用着名为爱的武器不断地沉沦在伤人和被人所伤。你却纠正我，“爱的本质是妥协”，然后你用一贯嫌弃我的语气补了一句，“还是您老人家波诺弗瓦教给我的”。当深夜我还在为新书的构思而苦恼的时候，我想起了你告诉我的这句，“爱的本质是妥协”，我猛然醒过来，你其实什么都知道，你的聪明告诉你什么也不说。你知道我的身世，却从未多过问一嘴，你甚至见过我过去的情人，也仍然一言不发。那时我才终于惶恐，我发现我怕你生气怕你在意我的那些不堪过去，你其实什么都知道，你只是不说。

我们第一次在公共场合站在一起还是为了呼吁同性恋婚姻合法，出自保守一派的你引起轩然大波，你握住我的手，我知道这辈子也非你不可，不管是政治也好，环境也罢，我都不想和你分开。后来你进了私人律师所，我们的生活终于好转起来，因为风向的变化，我的书也逐渐为人所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买我的书，开始说我想表达的内核，我的书又被反复修订好几次，可我还是最喜欢最初版本的那个，我在你的修改下发布了那篇让我名声大噪的中篇小说《上帝的落幕》。好像事情的一切都开始顺利起来，你的父母也开始接受了我原谅了你，我甚至和你的兄长打好了关系，尤其是那个跟你吵得最欢的斯科特。斯科特说我同性恋是不能升入天堂的，而我觉得和你在一起下地狱也无所谓，何况我本来也不相信上帝。

我们第一次共同旅游还是你提出来的，我问你怎么突然要在世界各地旅游，你的回答直到现在还让我难以忘记。你说，你想看看我曾经去过的地方，想陪我留下人生的痕迹。我们去了那些我去过的和我没去过的地方，那些被你悉数拍成照片，全都放在相册里被你小心保管好。如今我再拿出来翻看，这些黑白的照片仍然能看出来你年轻时候的模样，你不比现在的这些小伙子们差，唯一可惜的是你好看的绿眼睛没有留在照片上。我们拍过极光，拍过冰雪，拍过深林，拍过远山，那几乎是我一辈子最开心的时候，我们能在一起，你的家人也同意了，你也有了更好的工作。我在和你旅行的期间写了好多好多诗，只愿我能写出对你感情的十分之一就好。然后更令我惊喜的是，你不仅能读明白我的作品知道如何让作品更好，你甚至还会写诗，倒是我，毫不客气地把你写的诗夹在我的诗里一块发表，直到现在你的那些诗还留于我的诗选里。你好像除了厨艺不精之外浑身上下没有缺点，全都是你的长处，无所不能。

我们在加拿大通过同性恋婚姻之后迅速在加拿大办了第一次正式意义的结婚。同性恋婚姻合我们在一起几十年，幸福了几十年，没想到在人生的最后阶段，还是迎来了不幸。明明深染重病的是你，无法接受的却是我，当医生说你肺旁的肿瘤是恶性的，我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所有不好的事情。我们悠然安度的晚年计划被突如其来的疾病打碎了，幸好我们有积蓄，而我重新拿起笔起了个新的笔名开始写那些迎合众人口味的小说为你筹钱。我们从加拿大的养老转到美国医院，我们成了病房里的常客。你确诊肿瘤的时候法国刚刚通过同性恋婚姻法案，你坚持着我们必须有法国的结婚证和英国的结婚证，在你的强烈坚持下我们匆匆去法国和英国结成了我们第二次和第三次婚姻。
回想起我们这些年如何共同克服的那些难题，没想到拆散我们的不是这些，是疾病要你一定先我一步而去。我不愿意看着你的生命一天天流逝，我只能束手旁观，我也不愿一直看着你在生死的边界线苦苦挣扎，我不想看到你痛苦的面容，我不信上帝也不信来生，但此时此刻我那么希望如果有来生，我们还要在一起。亲爱的，你是构成我的重要部分，是我身体里不可分割的骨血，我不能接受没有你的存在，因为没有你我也不再是我。

*仏和英相识时，仏25英23，仏英死亡日期是16年，仏76英74，英是肺部肿瘤，仏是自杀。英本来要做一个政.坛上的政.治家，后来做了律师，有律师所，仏写小说散文和诗。文里提到的小说都是我编的。
仏政.治.立.场是左.派，英是典型的英国保.守.党。
英是家庭美满前途无限，仏是父母出轨并且都拒绝养他。
*仏读给英的诗是《A red,red rose》（一朵红红的玫瑰），诗是作者写给自己恋人的。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是苏格兰人，是反抗英国侵略的。）
*世界上第一个同性恋婚姻合法的国家是荷兰，在2001年。加拿大是2005年，法国是2013英国是2014。
*全文灵感来自法国高兹的《致D》，是高兹写给自己英国妻子多莉娜的情书。多莉娜身患癌症，高兹写完情书的第二年打开家里的煤气自杀了。贴一下《致D》原文的第一段和最后一段：
很快你就八十二岁了，身高缩短了六厘米，体重只有四十五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丽，优雅，令我心动。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五十八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愈发热烈。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它才能被填满。
我不要参加你的火化葬礼，我不要收到装有你骨灰的大口瓶。我听到凯瑟琳·费丽尔在唱，“世界是空的，我不想长寿”，然后我醒了。我守着你的呼吸，我的手轻轻掠过你的身体。我们都不愿意在对方去了以后，一个人继续孤独地活下去。我们经常对彼此说，万一有来生，我们仍然愿意共同度过。

@猫童之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