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儿个阿玛不知从哪儿淘换来了些仿制的高丽纸，虽是终比不上贡品，但软硬样式、吃水多少......也都承了高丽纸一贯的长处。自个儿留下些后，便支使我得空也给小姑姑送来些。）
（夏日午后的日头打在秋香色的软烟萝上，朦朦胧胧的，就连蝉声里也带了几分困怠的音儿。霜杯院中也是一片悄然，绕过门口持着蒲扇打盹的小丫鬟，径自打了帘子往屋里来了。半个身子再往里间一伸，小声先探道：）
小姑姑？

好.jpg，说三行就三行
（树阴满地日当午，石榴开遍透帘明。）
（时序林钟，堂前青木枝叶正盛，偶有横斜，遂在湘帘上投下斑驳的形迹。案头摆了月前新渍的海棠果，探手拿小签拈了一枚尝，径朝漱盂内吐下核，转首仍半伏在书案前慢慢描画衣袂边一片云纹——祖母那处新得了卷姑射神人图，据闻是先朝那位擅绘仕女的程翰林墨宝，教人很是看重，我早惦着借来一摹，好不容易说动祖母，可惜也只允我留上两日便还回去。恰是搁笔抬首的当口，却见门前添了道影儿。）
“我在。（于是抬袖一招，只笑）外边溽热，进来呀。”

（聆了屋里的声儿，才又抬了步子往里间去：）阿玛差我送东西来，再瞧瞧姑姑。说五荒六月的，总绊在屋子里，怕你受热。
（徽姑姑性子恬淡，府中几位姑姑中也是最喜静的，我平日里也总喜欢往她这处来。径自入内，也不去唤那睡得正香甜的丫鬟，只将高丽纸搁在了桌上，又往她桌前来凑。）
外头丫头们都打上了盹儿，我原以为你也眯着。这是在描什么？

“无碍的，我这院里自有乔木阴翳，堂中又镇日垂着帘。倒是你，一路过来仔细暑气——新渍的海棠果吃不吃？也有信远斋的酸梅汤，早间管事才买回的。”
（每至入夏，屋内惯不再焚苏合，仅置个小青花瓮在窗下，当中湃上鲜果，既香且凉。举目望她将一叠物事放下，遂应：）
“是高丽纸？我便不谢你阿玛了，只谢你好啦。（松一松眉）我歇了一刻就醒了，左右无事，坐起来画上两笔。”
（听人探询，是以共她虚指画卷上神女环佩：）
“这是程翰林的姑射神人图，我暂借来对着摹一张，好学学他是如何落的墨、运的法——你晓得姑射神人是做甚么的罢？”

（随着她的话往外瞧去，这软烟萝在外头瞧着朦胧，却将屋里的暑气都隔了去，院中景致也都笼上了一层阴凉，的确妙哉，改明儿我也得向额娘讨一匹去。再听姑姑后话，嬉笑着也应下。）
原不觉着渴，姑姑一提，倒是馋了。如此，我也就不同姑姑客气啦！
（低头再细瞧她桌上的笔作，原是副神女图。我的字习得不错，但工笔却是一般，我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不过平日里，倒也没少听阿玛赞过姑姑的笔法，今儿头一回亲眼瞧见，确实精妙绝伦，当得起一句吴带当风。）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我在阿玛的书房里找书时，读过几句。（徐徐陈出几句自己从杂书上读来的文章，默了半刻，又侧首向她问道：）姑姑喜欢读老庄吗？

“对。姑射神人意气高洁、吸风饮露，是掌执冰雪的神女。”
（——倘若心神不笃定，总惧画不好。）
“是呀，譬如庄周所撰齐物论、知北游，‘天地一指，万物一马’云云……都是我喜欢的。可也惟有读过便罢。（不待人发问，业已先出言，欲早替她解疑），勿论老聃或庄周，他们的辞章俱讲避世、隐世、乃至出世。但我却不能似此般——至少炮制蜜饯这桩事，我是丢舍不下的！”
（只恐越叙越深晦，倒易教远远未及金钗之年的髫龄小女郎觉着到我这个姑姑跟前与听西席授课无多少分别，故而堪堪打住前话，扬高了一双青黛，再笑问她：）
“你呢，你寻常见甚么书多？”

（支颐听着姑姑道出的那些书文，跟着也连连点起头来。果然姑姑虚长我这十来岁，还是有些道理的。蜜饯果子可不能是庄周梦蝶，还是捏在我手中才最是踏实）
阿玛说，老庄之道实在太过无为，读得太多太深不好，所以总不让我细瞧。原先我总是不太懂，方才经姑姑一点拨，竟忽然通透了。人生在世，哪能真做到书中那样出尘？既在俗世中，那便难免被俗世牵扯。大的如阿玛姑姑，小的像这手里的干果蜜饯，若是当真都视做浮云，那人生在世，也太过无趣了！
（说着又拾了颗海棠果，举到眼前，庄重地放进口中。再囫囵答起她的话来：）左不过是些家塾中授的课业，闲时再到阿玛书房去随便摸个两本瞧瞧。阿娘说女孩子用不着读那么多书，可阿玛却说，什么时候不论男女，肚子里有些墨水总是没错的，便也不大拘着我。
姑姑呢？阿玛常赞姑姑的笔作上佳，让我来同您讨教一二呢。

“过两日姑姑这里还要炮制嘉庆子，回头再给你分些去。”
（实则垂拱无为方算四海升平的至高化境，这是“出世”与“入世”间的一处卯榫，故而服补仙鹤与乘鹤驾云的分别并不迥异——但其中的理数太过艰深，何况若臻如此化境又着实繁难，便不必再查究了。）
“你额娘呢，约莫是想你早日同她习掌中馈，这也确然与读书一样要紧；你阿玛大概觉着多读书方能明理，既已明理，那在一应庶务上也该不会行差踏错。”
（乌珠儿一轮转，又添：）
“我前两载常描花鸟，近时又爱画美人，俱是细笔功夫——你想讨教甚么？”

（徽姑姑手巧，往日里的碎嘴零食都是自己做的，与外头很是不同，往日便就觉着新奇，眼下听她提起，便也想跟着一起。可转念却又记起，塾中师傅布置的课业也渐多，若是再分心玩闹，恐怕便又要折了去阿玛那儿读书的时辰。如是，只能作罢。）
阿玛便就是这么说的，读书知礼才能明得失懂进退，如此，不管是理家还是为人，都能行的端做得正。
（再应下姑姑的话，垂首瞧了瞧她正绘着的这幅“神女图”，连连摇头）
还是先从花鸟开始吧。不过......我这笔，现在只能绘最简单的白菜小鸡——还是头前儿大师傅授的。旁的，可就再也不会了。姑姑别嫌我愚钝。

“自然不嫌你，何况你同愚钝哪里沾得上边？”
（远山稍舒，仍与她娓娓陈言：）
“画甚么都不要紧——若真将白菜画好，那也是了不得的，我听潘家园的匠人提过，先朝他们那儿出了位供奉师傅，拿翠玉雕琢出一棵白菜，直进献到内廷去了......”
（——至于用笔十二法、工笔十八描云云，暂还无须于这时叙及。）
（素尺无缘知锦绣，红尘有幸识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