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梦中惊醒时，耳边皆是云板连叩，绵延不绝，我尚在怔忪中，是额娘亲自携了姑姑往青雀来，命人为我换上满身缟素。这哀声来自坤宁，是我同诸姐妹的皇额娘，业已驾崩仙去）
（待得出钟粹，方见满宫已然覆白，宫道间皆是哀声一片，额娘面上难得有几分茫然，却也不忘叮嘱我，待得到灵堂上，要情真意切为皇额娘送行）
（入得殿内，周遭姐妹皆是低头哀哭，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也分不出谁是谁，不知哭了多久，半起身时只觉头晕目眩，往后一歪，却是有一只手伸出，恰恰扶住即将委顿之躯）
棠棠？

（彼时额娘丧期，唯永和宫悬了白绸，我尚懵懂，宫人们道她要就此长眠了，便以为与冬日蜗穴而居的生灵一般，开了春才会醒来，直至人群出了宫门，我问姐姐们额娘回来的日子，那时才知道，躺进棺椁里的入睡，就是死别、再也不见的意思。）
（我不及哭别自己的额娘，而今又要在皇额娘的丧仪上尽孝，哀声连绵，念及旧事，泪珠子滚了一滴又一滴。哭得不能自已，恰身前疏年姐姐起身不支，忙伸手搀扶，落入她眼中便是如此狼狈相。）
（国丧礼节极繁复，任平日多顽劣的皇子贵孙都逾矩不得，助她稍稳身形便又随众人叩首再拜。只待仪典暂歇时，膝行向前两步，扯了扯其衣袖，轻声道）
姐姐，你没偷偷用些点心就来了吗？

（还好有棠棠相助，方不至失仪，眼下可喘口气的功夫，思及葬仪之严苛，依旧觉得后怕。复又想起棠棠那张哭红的脸，正待回身问询，幼妹已然膝行至我身畔。抬手掩了掩鬓边，摇头悄然）
一早额娘便领了人过来，直直换了孝服往坤宁来，哪有功夫用什么糕点，我身边宫人不曾经事，自是不记得。额娘今日心绪亦不好，她不提，我哪里敢问。
（见她亦是鬓发带着些许散乱，星眸上含着水光，不免多有怜惜）
你呢，现下可觉得还好，我方才一眼瞧着你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很是有些放心不下。

（一身缟素，比冬日的雪更清白，怕弄脏了袖子，只以手背擦了擦泪痕，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可怜）
没事的，我是想起我额娘了，她走时我都没为她哭过呢。你说她在天上能听到么？
（真能听见就好了。额娘辞世后，我便搬去了漱芳斋，我想告诉她，漱芳斋的姐妹比永和宫里多，老嬷嬷也和气，除却不能随意发脾气，不能欺负告皇弟的黑状，生辰少了几位娘娘和哥哥姐姐的贺礼以外，诸事都好。）
（漱芳斋的嬷嬷怜我年幼，临行前还塞了糕点团子予我垫饥，偷偷吃了一些，又分给旁人一些，只剩一颗牛皮糖塞入皇姐手心里）
我只有这个了。

（康娘娘去岁的时候薨逝，棠棠也一并搬到了漱芳斋，我不知失恃之感为何，却能从幼妹脸上看出端倪——她从前惯是过活泼可人，如今却平添几分敏感。此刻闻及，本想含笑劝慰，却霎时想起这是皇额娘的灵堂，除却悲切，余下的皆是不合时宜）
若是旁人，那就未必，可若是棠棠，康娘娘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比起哀泣之声，想来康娘娘更愿得见的，是你从前笑靥。
（我深知这并非可以轻易过去的事儿，亦无法忘怀，只故去的人不在了，余下的日子，亦要好好过。并未拒绝她的糖果，打开来掰成了两半）
来，咱们且分一分，这轮也剩不得多少时辰，姐姐还能熬一熬。

（皇姐每说一句，我便点一点头）
我已经一个人睡都不怕了，我还有姐姐，额娘会放心的。
（皇额娘膝下无嫡子，但一生清风磊落，怀柔天下，皆将我们视如己出，虽碍于国母威仪，平日问安时不敢太过亲近，内心却也一直心存敬仰。额娘在天上有她作伴，料想也不会寂寞了吧。）
（趁主事的内监走去另一边，寻到间隙，用袖子作掩，低头将糖塞入口中，腮帮子鼓起一小块。转眼见他又绕过人群，往殿前步去，小声催姐姐也快用下）
快些快些，是又要开始了么？嗓子好疼啊，都要哭不出声了。

（我观棠棠神色，并无再多的悲哀与愁绪，也渐渐放了几分心下来，还好她素性明朗，纵是丧母这般痛楚，也未曾全然移了心性）
就算怕也不丢人，怕了的话告诉姐姐，我来陪你便是。
（实则哪怕到了今时今日，我亦会有或难眠或恐惧的夜晚，这本便不是难以启齿之事，唯有无人可诉时，方才当真是难言。那小半牛皮糖入口，丝丝甜味总算将口中干涩掩盖，低首见幼妹面上惊慌，偷偷将一团锦帕予她）
等会儿放到鼻子下头闻闻，哭不出声那便放轻些，此处姐妹多，也不会刻意盯着咱们，回头倒了嗓子可不好治。

（漱芳斋离各宫都不算近，偏安一隅，白日几位姐妹围坐一团，尚算热闹，晚上关了门便冷清。香芽、伺候茶水的小桐，还有宝娘娘家的女官都轮流陪过我，仔细想来，除了前几日认床，浅梦不断，倒也没什么格外可怕的！）
（但我确实想和姐姐睡，软声道）
好啊，今晚就有些怕。
（嗓子不适，说话声也略嘶哑。依言拾帕轻嗅，不禁偏首打了个喷嚏，引来一些目光，赶紧低下了头）
这是什么味道呀？

（幼妹轻声央求，心下一软，怎还有不应的道理。如今皇额娘大丧，额娘等后宫妃嫔的礼仪更比诸皇嗣繁琐，怕是今晚都未必会回钟粹宫去。再者此番是为着陪伴小妹，便是差了嬷嬷禀一声，想来也无甚大事，左右改明儿，还得再来这坤宁殿一回）
那姐姐今晚就过来，我们悄悄地，不让别人知道。
（那一声喷嚏动静不算大，可眼下灵堂内多是哀哀低泣，不免引了些许目光，同棠棠一并俯首，含混道）
嬷嬷配的，说是用了些辛辣香料，你这会儿许尚不觉得，等下哭起来便不会那般费劲。

（在漱芳斋里瞒天过海的事儿时时有，牵扯不广的，嬷嬷们知道了也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以今夜之约虽然不能光明正大，也并未太过忧心，低低“嗯”了声）
不会有人知道。
（不意被帕中裹藏的辛香辣到鼻眼，话未多说几句，泪先流了满颊，原本面色不豫侧身相视的人见状也无从指责，无声地收回目光。）
（须臾内监唱礼，哀声又起，悄然跪回原处，随众人伏地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