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手在木轮上轻滑两下,轮椅灵活地向前滚动了半圈,刚好让他脱离白凤的怀抱。
“重新开始什么?”
墨鸦靠在椅背上,静静地问,没有回头。
白凤缓缓站直身体,青空色的眸子中流转着复杂的目光,都投向那个陷在轮椅里的人身上。
“我说,你好不容易醒了,如果你还怨我,那我道歉,我们重新开始。”他说着,脚步前移,却并不是走,而是一个闪影闪到墨鸦跟前。
“你道什么歉,嗯?我怨你?”墨鸦的手指轻轻弹了弹木扶手,一脸的漫不经心,仿佛面对的只是白凤提出的一个可笑的、而他又一定要拒绝的要求。
“你不怨我?”白凤本想俯身,可那样太累,干脆跪了下来。他拉住墨鸦的手,低声道:“可你明明在生气。”
墨鸦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倒退回少年时代的白凤,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我没生气。”他抽出手,摸了摸白凤的脸。“所以也谈不上什么让你道歉不道歉。当年救你是我心甘情愿的。”
白凤满脸不信:“你就没怪我救她不救你?”
“你救得了我?”墨鸦笑道,“而且你最终不也救不了她……还是说,你想当时把她一扔就不管了?”
白凤语塞。要他把重伤的弄玉抱起来再扔一边不管,无论如何他是办不到。
“别想那么多了。”墨鸦别过脸去,不再看他。“我累了,带我回去吧。”
白凤没有应声。他默默站起来,推着轮椅向来处走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坐在轮椅上看似闭眼小憩的墨鸦此时又陷入了纷乱的思绪中。
回阳世是他自己的选择,在那片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最想见的人也毫无疑问是白凤。明明不忍心让白凤一直愧悔,明明想陪着白凤一起看春芳夏绿,秋实冬雪。
然而回来后却是这样一番模样。
他这是今天第二次发现自己对这一切的无从面对了。若是早知这样,他还会选择回来么?
往后的日子十分平静,白凤没什么任务,一有空就陪墨鸦。推他出去转转,或者扶他练习走路。后者颇有成效,五六日后,墨鸦已基本可以自己行走了。
“真不坐了?”白凤扶着轮椅背,不甘心地问。
墨鸦瞪了他一眼:“你就那么喜欢看我坐?”
“……你走累了可以再用。”这真是个烂到让人反驳都懒得反驳的理由。
墨鸦捏了捏拳,勉强忍下揍他的冲动。反正现在自己武功已经不济,要说揍这小子,不被对方压倒已是自己的长进了。
“说起来我还奇怪,”两人在溪畔散步时,墨鸦忽然问身边的白凤,“我的腿真的是因为躺了好几年才成这样的?”
白凤怔了一怔:“反正,我没给你再打断。”
“难说,你那么喜欢看我坐轮椅。”
白凤想了想,终究还是没说出那句“我更喜欢抱着你”。
“对了,怎么不常见红莲公主他们?”墨鸦问。
对于赤练,白凤是有点忘恩负义。他本来就不喜欢她,和她亲近也还是因为墨鸦。现在墨鸦醒了,赤练就算想来问他要这几年的医药费都没门。所以除非赤练来送药或者通知任务,其余时间都被白凤拒之以千里之外。
“你想见她?”
“呃。”算不上想,只是这里除了他和白凤两个大晚上出门会被人认作黑白无常的鸟人,其余的除了鸟就是树,兔子都不见一只,实在冷清得紧。“也算半个熟人。再说那么漂亮的女人谁不喜欢看。”后一句话明显带上了墨鸦专属的轻佻语气。
白凤眉头一紧,冷霜覆满了一张俊脸。“美色如刃,你别忘了弄玉。”
……他的意思是,红莲公主有一天也会拿把钗子来捅他?不对,是下毒。
走到他们晒太阳的草地上,墨鸦感觉腿有点累,白凤便陪他一起坐在一棵树底歇息。
说起来,这些年要么是靠那只能遨游九天的白色凤鸟御风于碧空之下,要么是靠自己一身轻功躲过刀尖罗网,再用羽刃对向他投掷武器的人还上一刀。生命在迅疾的步伐下飞逝却又慢如蚁爬,很少能像今天这样在溪畔慢步行走。有时白凤会感觉自己虽然才十八岁,却离离开将军府那年已经很远。
“白凤。”坐在他身边的墨鸦望着头顶密集的树叶,然后又把目光转到远处碧蓝的天空。“我是不是再也不能飞了?”
“……别急,等养一阵子就好了。”白凤心知这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隐忍无波,可内心的要强程度不比自己低。要他以后都只能像个废人一样靠自己保护,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那你说,为什么我感觉腿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不只是腿,还有……浑身上下都是这样。”墨鸦皱了皱眉,双臂环住肩,手指不甘心地抓抠着。刚开始,他以为自己只是睡了这么多年,身体一时半会恢复不过来,所以那时感觉自己武功不济、耳力减退也没什么。可随着他能走了,才隐隐觉出不对来。
“没关系,我可以让赤练来帮你看看。或者,我陪你重新练习也行。”白凤望着他失落的侧脸,心里某处地方微微发疼。
听他后半句话,墨鸦心里“咯噔”了一下,表面却依然不动声色。“你指不定哪天会有任务,不劳烦你——”
“跟我还说这么多。”白凤拍拍他的肩。
墨鸦笑了笑,没再多说。
远处鸟语婉转,一声一声,十分悦耳动听。再伴上溪水叮咚,树叶窸窣之声,倒真令人心旷神怡。
他们出来时是上午,此时日头往中移,阳光愈发强烈起来,好在这课大树树叶繁茂,替他们挡住不少日光。然而墨鸦穿的是普通直裾袍,连体紧实,有些热。白凤见状,便自发地要给他抽开腰带。
墨鸦眼疾手快地按住他:“干什么?”
“你不热?”
“没热到要在外面脱衣。”墨鸦死死地按住他的手。
白凤失笑:“我又不乱看。”
墨鸦不语,却还是坚定地推开了他,自己把领子拉大了点,白色的中衣从黑边领口翻了出来,隐约能看见瘦削的锁骨。
“不走了?”白凤强行把目光上移,看着墨鸦的脸。
“走……”墨鸦眸色一凝,伸手抓住他的肩往自己这边一带。“小心!”
然而他忘了自己现在的武功水平,他能发觉的,白凤早在他之前便已发觉,只是因知并非危险才没有动色。墨鸦这一慌张,反而增添了那条蛇的敌意。
红黑相间的赤练蛇竖瞳一凝,张大口便朝他的手咬下!
“该死!”白凤来不及推开墨鸦,当下指如闪电,正掐住赤练蛇颈部。他手指纤长,却十分有力。赤练蛇被他掐的嘶叫不停,粘稠的蛇涎不住地流下,滑到他手背上。这对喜洁的白凤来说简直不堪忍受,当下便将蛇反手一扔:“还给你!”
红蛇在半空中扭动了几下,正落在女子白皙的酥臂上。见主人如见救星,赤练蛇连忙打了几个圈,让自己稳稳地缠绕在那条手臂上。
“我说你,掐死我的宝贝怎么办?”赤练抚摸着臂上冰凉的小动物,一脸疼惜,眼中却带着笑意。
“又不是赤练王蛇,这种蛇你多的是。”白凤跟她说话时眼睛却看着墨鸦,不过后者正伸着脖子去看赤练。
白凤不满起来,他抬了抬沾着蛇涎的手,说:“帮我擦擦。”
墨鸦把脸往后一移,“自己舔。”
“……”不解风情。白凤只好放开他,拽了片树叶在自己手上用力磨。
他们这边“打情骂俏”,赤练已踩着妖娆的步子走了过来。她瞧见坐在树边的墨鸦,勾唇笑道:“可好些了?”
“托公主的福,没大碍了。”
赤练不语,只是定定地盯着他的脸看,也不再笑。直到墨鸦被她看得都有些不自在了,她才悠悠开口道:“若有病症,可别瞒着。不然穿白衣服的小子的责怪我可担当不起。”
“自然不敢。”墨鸦微讶,不由得想起了前几日咳出的黑血。
问候完病号,该布置任务了。赤练抬头冲着树上的白凤说:“卫庄大人让你去他那里领任务。”
白凤冷着一张脸道:“墨鸦不是外人,你说便是。”
“瞧你又会错意,这性子可真不知何时能改。”赤练吃吃地笑了起来,红唇轻勾,眼角弯弯,分外妩媚。
白凤纵身跃下树木,俊眉微蹙。平日里卫庄懒得在叫人这事上费工夫,便苦了赤练东奔西跑地到处布置任务。除非某件任务有什么机密,连赤练也听不得,才会直传他去听命。若是平日里也就罢了,可现在……
“放心,我会照顾好他。”赤练看出他的踌躇,摆出一脸“相信姐”的神情,就差没拍拍胸脯作保证了。
闻言白凤脸更冷,墨鸦笑得更欢:“有劳公主费心。”
“若我不费心,怎当得起将军府护卫统领一口一个公主?”赤练懒懒道,“韩国早没了,等有朝一日韩氏东山再起,你再这么叫我也不迟。”
墨鸦这才明白自己刚才那一口一个尊称实则戳中了她的伤心,不由得微愧。他干咳一声:“见谅。”
“卫庄大人让我何时去?”被他们冷落在一边的白凤终于插了个空问。
“最好现在。”赤练内心暗暗鄙视他。明知这种任务自然十万火急,还问这种废话。以前她没察觉,现在这个乌鸦一样的男人醒了,他是不是更要寸步不离了?
白凤不情不愿地点点头,俯身抱起墨鸦,也不管对方的眼神警告,扔下一句“我一会就去”便踩着轻功步伐离开了。
待赤练反应过来还有几句话没交代时,远处只余两道细影。
一道淡比天白,一道浓甚墨黑。
白凤脚未落地,墨鸦就拍开他自己跳了下来。
“别当着别人的面抱我。”他满脸警告。
白凤无奈:“赤练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那她说要照顾我时你一脸喝了三斤馊水的表情怎么回事?”
白凤又好气又好笑,几乎想敲开眼前这个家伙的脑袋看看他在想什么。“她浑身是毒,你放心让她照顾你?”
墨鸦撇撇嘴,懒得和他打嘴仗,便岔开话题道:“你不是要领任务么?还不快去。”
由于刚刚的拌嘴,白凤差点忘了这事。“我去,你在这呆着别乱跑。”说完他足尖一点,白影轻掠而去。墨鸦只感到面上一凉,再定睛看时,眼前已然无人。
他松了口气,没有回屋,而是靠在门板前坐下。似是上神,又似是看景。
就这么一坐坐到将近晚膳,白凤还未回来。墨鸦不由的好奇起来。鬼谷多天险,又兼明卫暗卫保护,所以白凤遭袭击是不大可能的。眼下这情况说明白凤还在卫庄那里,或者正在回来的路上。
不管怎么说,这次任务看来是挺重要了。
天色微暗,夕阳的光彩也被远山遮蔽,徒留得周围野景清寂苍凉,鸟也不叫了。没了鸟语声,风拂树叶发出的簌簌声便显得有些悚人。
一阵凉风吹来,墨鸦打了个哆嗦,拢紧了领子。虽然空气已冷,再呆下去胸肺可能又要受不住,他却依然不想回屋子里去。
身后薄薄门板之隔,却如隔了两重天。
他不能总是靠白凤生活,他是个四肢俱全头脑清醒的男人,只是因伤病而武功薄弱,不过以后会慢慢恢复就是。
更何况,既然无从面对,那又何必面对。想见的已经见了,知道对方安好即可。如此认明自己的心思后,他产生了一分两散,早早了断的念头。
只怕白凤会不同意吧。
墨鸦闭上眼,有些烦恼地蹙起了眉。若说这几日唯一扰乱他认知的,便是白凤不时地会将他打横抱起,以及在晚上会蹭过来与他共枕同眠,理由居然是“这是我的床”。墨鸦就不信,难道以前自己昏睡时他也敢不要脸地和病人挤床位?
“咳,咳咳!”咳疾又反上来了,带的胸臆间一阵阵微疼。墨鸦一边咳着一边从袖中翻出药丸,刚要服下,身边便有清脆声音道:“那药需饭后服用,墨鸦大人莫要忘了。”
“咳,谁?”
屋后绕出一身穿淡青衣裙的少女,见了墨鸦便放下手中食盒,施施然行了个礼:“婢子阿碧,见过墨鸦大人。”
“咳咳,不必多礼。”见她识礼得体,墨鸦自也不好懒懒散散地靠在门板上,堵着嘴巴站起来。看阿碧的身形,是个练家子不错。难得的是她在流沙这个杀手窝里呆了这么久,居然还能拘得起礼法,实在让他这个年过二十还披头散发的人好不惭愧。
阿碧这才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芳龄不过十四五的稚嫩小脸。她算不上漂亮,但贵在清秀,令人见则舒心。
墨鸦瞥见那只食盒,明知故问道:“来送饭?”
“是。”
“那……你来时可见白凤?”
“婢子未曾见过。”
墨鸦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把饭送进去吧。我一会儿再吃。”
阿碧应了一声,正要提起食盒,忽又停步道:“大人不妨先吃着,药吃晚了效果也不好的。”
“……你还管这个?”
“是,赤练大人嘱咐过的,还要我莫忘了提醒您。”
大夫的话,作为不通医理的病人自然要听的。墨鸦便尾随她进了屋。屋里虽未生火炉,但窗门封闭倒留了不少热量。墨鸦进去之后果然觉得舒服了许多。
“哎。”见阿碧要走,墨鸦在动筷之前叫住了她。“你是红莲公主呃不,赤练的人?”
“是。”
“若是方便,就帮我问问你们家主人,有没有什么药能迅速恢复功力的。”他自认为这个要求提得不过分,但阿碧神色却古怪起来,当然也就那么一瞬间的事,她的脸色又恢复了正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