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裴结亲，宴请八方，酒席筵边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期间鼓瑟吹笙，觥筹交错，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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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娘子掩着红头纱端坐新房许久，从最初携一缕离家轻愁，然后进韩府行礼时一颗心被紧张吊起，继而到如今无聊得发闷。
闻廊外碰碰之音响，她以为春兰寻了她要的桃花酿来，趁着四下无人，到门前果然遇到端着酒的丫鬟走过，她心下一喜，料想是春兰遣她来送酒的。掀开半面红头盖，露出半张明艳俏丽容颜，一把扣住丫鬟的肩膀：
“你往哪儿走？”

@韩润º

是迎四方宾客的缘故，宴设在屋宅店后院池心。这会儿楼上楼下皆是鱼龙漫舞，管弦歌吹远远溶进池中，荡到月那边去。我的神思也同着乐声飘远了：即使我最善饮宴，也得歇上片刻。
正从华彩中避出来，择了处僻静石院闲坐。表兄范京却来贺了，他与我一样，端了一杯半满的酒，随意晃晃便是襟带当风。
“公泽，你这儿都是好酒。”他似乎是在琢磨回味，横闭上一双笑眼，脸正沐着清辉，须儿也要指着桂树梢上去。“不过，我曾在一隐士处尝过六客堂酒——那才是念念不忘。此酒，你不曾有吧？”
“兄小看我了。六客皆是吾友，也曾与我寄酒。”我笑道，“唯我不在吴中。否则，便是七客了。”
范京睁开眼，惊惑地摇摇头。我料他在激我，只欲一哂；但转念一想，这坛酒我便是私藏了、独饮了，纵我就是那第七客又如何？
“那便叫你见见。”
摆手令狡娘安排侍婢去我的酒窖取六客堂中酒来。梅溪曾与我寄过三坛，这乃是第二坛。正与表兄说着六客逸事，那酒却怎么也不见踪影，一时燥着，拉来狡娘问：
“你找了什么侍婢去？倒不甚机灵，是迷路了不曾？”

“回娘子话，奴婢新来没多久，本去石院给大郎送酒，没想到迷了路……”
那丫鬟身子一抖，紧张害怕得快要哭出来。裴娘子何等聪慧，这一听便听出了苗头，这丫鬟确实笨了一些。是他要的酒，左右不是她裴娘的，遂小手一收，再摆摆手让她自行离去：
“也罢，你寻路自个儿送去吧。”
于廊前自顾掀了头盖，让人瞧见免不了一番闲言杂语，欲回身却被这丫头捉住了衣角。眼角堪堪逼出几颗泪珠儿——哎呀，她有些手足无措，同身为女子，她最是见不得别人哭哭啼啼的。而且她确实也不晓得在哪。
“你别哭，先想想原先打哪儿来的。”

狡娘哪曾被我如此诘问过，满面红着；只说这会儿抽不开人，自遣了个年纪小的丫头取酒，不知这会儿去哪儿贪玩了。因是房中人，实不好为难她。故自暂辞了表兄，自往酒窖寻路而去。
穿几趟假山花柳，正经过新房堂前。风灯静着，几片灯影摇着红，使我也不由得屏息了。也唯有如此，才使我听有人声窃窃交谈——想那丫头是躲在这里不错了。敲敲阑干，朗声笑道：
“再不送酒来，这儿可有个人要渴死了。”

素来听闻人不进水会死，鲜少有人不吃酒能渴死，这是何神仙酒不成？
念念甫一回首，向发音方向栏杆一看，却霎时把头扭回，背身以对，徒留廊下一抹窈窕娉婷的红影与人瞧。
这人，她见过。可他不曾见过她。这一身大红嫁衣，想必一眼能认出来。而这红头纱按礼说需要郎君来掀的。韩家大郎这“谪酒仙”大名，想来不是空穴来风。裴娘子如此想到，一手拉下红纱盖好，颇有些忍俊不禁，噗嗤一笑，低低地。
一旁丫鬟终于瞧见了正主，收拾了一把眼泪，朝着我身后跑去，闻她说道：
“公子，公子是奴婢的错。奴婢走丢了路……”

那抹衣衫之色，是……
正心脾震动之间，懒理这迷路的小丫鬟，只令狡娘领她去后厨帮忙。兀自前踏几步，待辨清那深深花木之间的身影，果是我那新妇子的时候——却有一丛惊鸟，从她身前飞起，摇得柳丝如线。
我迟疑片刻，低道：
“裴娘子？”

听他一声唤，闻脚步声簌簌踏着落花来，仿佛惊了飞鸟，哗哗从身旁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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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也近在身旁。裴小娘有些慌，再也来不及想春兰取没取酒回来，火红广袖下一双柔荑绞得死死的。这头纱盖得好不舒服，可只有他韩大郎能掀呀——
熟悉之人都喜欢亲昵地唤她“念念”，但这声裴娘也未免不可。是以他两从未谋面，那八字交帖中分明有写着，裴氏丹姝，字念念，嵇家表娘子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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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身未动，红唇翕张，吐露吴侬软语，这第一声韩郎，竟是如此自雪白编贝间泄露出来：
“问韩郎安好，裴娘这厢有礼了。”
如此交谈，不以真面目示人实属无礼，裴娘娇音一扬，缓缓问道：
“可否劳请韩郎替我掀这红纱？”

“不劳娘子问。”
陡起坏心，因而低笑，说着便疾步往她处去，双指拈着那盖头便翻了一半。酒催得我头晕目眩，待从一片红影中看清她颜色，只觉欣讶，倒是心中石头落了地。这公侯之女，真真与别个不同。低头看她，这不守礼、不乖乖坐在新房中的小娘子——
倒与我合契。
“算什么有礼？”我周详地看过她眉目，不由笑了，“人都见了，这是不是私相授受。”

“宴也开了，堂也拜了，盖头也掀了，可还算私相授受？”
不答反问。她素来口齿伶俐，忽而漾起一笑，花墙交织出斑驳流离的影映入她如桃蕊般娇嫩的脸，赛霜雪肌，双目犹似一泓清泉，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贵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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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分明初见，却恍惚似个故人。
温暖的日光自笼花间隙洒落，她今日打扮得分外迷人细致，微微垂着眼睑，长而密的睫毛轻颤，项佩璎珞，半敞的衣领露出一小截精致的锁骨。听他问什么是有礼，裴娘便交叠了一双小手，低眉顺眼，嗓儿细腻而娇柔：
“眼下看来，明面示人，是礼；坦诚相对，也是礼。”
“裴娘这厢有礼了。”

翎奴恰来寻我，说范表兄等不及，要我回筵了。抬手止了翎奴，忽然将身欺向裴娘，低头衔唇。一时间舌生兰津，酒液传香，染得我口中皆是红脂味道。这才恋恋不舍放下她，用袖去擦，醉眼笑得愈发狂：
“你自有礼，我便是最无礼。”
大笑着，把个愕然的新妇子孤零零留在当地，自负手而去。

裴娘措不及防被人偷了一抹胭脂，菱唇碾来柔软，在她回过神时人已经走远了。一抹红云逐渐在俏面蕴开，直把白天鹅般的玉颈也染出霞红。
——阿，这……这是她的初吻。
才与君一见，便给人撷了香甜。裴娘抚着红唇，逃也似的回了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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