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十七年，五月，东陵别苑】
【这是我践极后第三次来肇陵，实则若非大臣们每每以耽误农功为由上谏，这几年恐已来过许多回，此次则向臣子托称圣母皇太后夜梦显宗，问嗣主何不往肇陵探望，令他思念至极，实大不孝。如此方堵住朝中喉舌，携长子、四子亲赴遵化祭陵。】
【端阳将至，今岁第一茬麦穗已长至饱满，福地脚下的农户业于此季忙碌起来，半大小子们也学着挥起镰刀为父辈分担农事，不时拾起肩头的巾子拭汗，又或舒展腰背解乏。田野中一片生机勃勃，无处不在昭示循环往复的人世，驻足看了许久，闻郑王脚步近了，才敛回思绪】
你大哥无碍罢？大夫怎么说

【天子亲谒，随赴肇陵，皇驾至遵化未久，肃王这病来得大煞风景，却又好巧不巧。藉此良机，我倒也将他尪羸之躯，自先前的见骥一毛只知大概，一时了如指掌，心竟也莫名踏实许多。将大夫一席话听来，诚知他或有岐黄不精、诡言浮说之嫌，但亦知未必是假。换言之，如御医尚碍于天威每多讳言，无知小民，或可因不知轻重反吐露实情】
【于肃王跟前儿，问长问短，真假掺半地关切了好半晌，才往皇父处回话。一礼尚未毕，已闻此垂询，起身时眉梢略略一拧，带出些许挂肠悬胆的忧闷，开口似有斟酌之意】兄长原是旧疾，今次确又来得猛了些......民间大夫哪及得上宫中太医百治百效，说是——
【本酬应如流的话，骤然一顿，真就滑露出有口难张的难色，由是不必分星擘两的详说，弦外之音已将答案道破。沉疴痼疾起于膏肓，肃王这喘疾，恐早已是无以攻疽，又如何能顿愈。我是心融神会，达地知根，却仍需周全这伯埙仲篪的戏码，是以话锋一转】
唉，依儿臣看，这乡野庸医之话倒不可尽信
【遂也敛却这焦眉愁眼的样儿，笑了笑，说得轻松】况儿臣来时，眼见大哥气色已好很多，应是无大碍了。想来有皇父福泽庇佑，祛除这旧疾，也不过是假以时日的事儿，皇父大可宽心罢

【昔日堂上议储，亦曾有臣子以肃王体弱为由请建余子为储。这倒也算是我的顾虑之一，但因这娘胎里带出来的喘病并非日日发作，又未真连累他不能理事，尚不至于为之易储。听罢小子的话，眉头也蹙起来了】
说是什么，是又严重了？他这病阴晴不定的，不知哪日就发作一回，往年只交季时会发作几天，怎么这一两年反而越来越频繁了。【眉峰未展，又道】那明日给你皇祖祭陵，他岂不是去不了了？
【如此实在于礼不合，连我这关都说服不了，略略一顿，分付他】
叮嘱他们好生照料着，草野游医也只好先凑合着用了。朕庇佑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这病彻底祛了，若有朕庇佑便能万事大吉，【还拜什么天地祖宗。心里如是想，口中却道】朝中便再无烦恼了。

【始自提及这茬，便见帝王攒眉不展，饶是有心宽譬，亦无能劝得一二。由是将君父惓惓之意览尽，亦将他爱子之心勘破，少许眼红歆羡便于心底冒了冒，微不可察地喟了声】
【迨一席絮絮叨叨的嘱咐听全了，才微微颔首】
知皇父挂心兄长，儿臣一早便已安排下去了，俚医或显粗浅，却无有不尽心的
【倒也非违心之言，肃王痼疾迁延不愈恁久，要我说，早该辟个园子食饥息劳才好，孰料本就尪羸之躯，偏还逞强称能，刳精呕血与我对垒，争那承祧之重，扁鹊重生能救他，那才是奇事。兀自想着，目色亦眺向远处，极认真地忖了忖，实在好心地又道】
不过，经此一事，有些话儿臣倒是忍不住要说上一嘴。适才听大夫讲，今次兄长喘疾复发，多半也因劳倦太甚，才致肺气壅塞，这些年与大哥同在军机上行走，许多事儿臣也瞧在眼里，早先便已劝过，却总无济于事，眼下儿臣是没辙了，还盼皇父能说得动他才好——这朝事虽繁，到底还有弟弟们分忧，身子却是自个儿的。至于明日祭陵、
【辞情恳切进这一言，全似为肃王考量，独于祭陵一事顿了顿，倏又笑回】肃王兄为孝悌忠信之人，便纵是勉为其难、拖着这身病躯，想来他也会去的

【虽未入伏，天却早已闷热起来，不论田野里劳作的农夫，只我在这儿站上片刻，额上也生薄汗。转首见小子亦然，便接过卫晋手中的帕子，抬手替他拭去。一面仍思忖着朝宗的事，良久才道】
还是先问问那大夫，若实在不宜多动，今次便免了，回头让他单独给你皇祖告一回罪罢。
【朝宗固有宿疾，却不必直接停了他的差事，否则又哪个会真心觉得我只是要他养病而已？小子的算盘敲的倒响，听明这弦外之音，似笑非笑应了一句】
这几年不正因为他有此病症，朕才没有给他指派多余的部务，现在倒要朕这做阿玛的来劝儿子节劳了，这话还是你们兄弟间说去罢。【将帕递回，而后又道】你身子好，便多去干些活，镶蓝旗还缺个旗主，你去当罢，镶黄旗的副都统不必交。

【一门心思肚里打稿，兼又心摩意揣，揆度着圣意，心湖由是又意攘不平了些。而不过略略失神须臾，倏教覆于额顶的帕，引得思绪回敛，迨偏头瞧清这一举动，竟也惹得一瞬愣眼巴睁，方寸万重无言】
【我从来以臣属之心忠于皇上，亦以儿子之情敬重阿玛，但亦深知天家先君后父，经年莫敢抛诸脑后，又何曾奢望这慈父般得怜爱。口舌虽一时之钝，却本能地欲全了礼数，去承谢这天恩，转念却又掐灭了主意。我倏然去想，或于潜邸之时，他也曾无数次这般关照于我的长兄，那唯一的元嫡之子。那，我又未尝不可心安理得】
【于这感篆五中的疼爱里，很快醒聩过来，听及后话时，些末讶异之喜滑露面色，我知皇父之爱重，随即挽袖而拜】儿臣领旨
【怀笑起身，才抬手憨憨摸着额头，恰是皇父适才为我拭汗之处】儿子自小就蒙阿玛垂爱，这么些年，无不感慕缠怀。儿臣旁得或不敢说，只于这朝事上，经年历练或敢自诩晓畅，皇父也了解儿臣、
【抬目望向他，道出自信而又果决俐落的一句】
无论什么差事，只要皇父肯给机会，儿臣一向是当仁不让的

【什么机会？是皇考昔年给我的那种机会罢，那种杀机重重却令人心驰神往、万死不辞的机会，即便此时想起仍甘愿为之粉身碎骨的机会。籍他此言，神思一放，道】
倒教朕想起从前你皇祖在的时候了，朕也喜欢同他说这样的话，不过他的脾气比朕大，爱教训人，到朕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才勉强夸了朕一回——你是不错。
【由来天子宠爱的，又哪个会是凡夫俗子、酒囊饭袋？他是不错，有肖我一样不收敛的野心，有应付朝政绰绰有余的能力，比起朝宗仿佛只差一个做皇后的母亲，委实令人左右为难】
知道你明理孝顺，素有治事之能，往后朕留心不到的地方，你要多照顾兄长才是。

【适才所述，并非诞罔不经的大话，亦非弛高骛远的臆想，如皇父果能玉成其事，偿足我心中大欲，我当能成竹在胸向他承认，我必能赓续大清百年基业，做一位抚定内外、赛过朝宗的后世之君。我有十足的自信——只要他肯予我机会】
【藉此寥寥几句，亦随之想望先祖风概，更甚禁不住去想：那么我呢，畴昔显宗建储而择皇父，而今命数循环，他会一样择我为嗣主么】
皇父践极十七年，内政修明，皇祖有知当引以自豪，儿臣心慕手追，也盼能学得皇父一二
【憾于这如饥如渴的问，时下并无人能解，而迨后话踵接落入耳中，有一念头径冲灵台，我或已不必问。这般的口吻，教我于些末侘傺之余，忽觉十三年鐍匣建储之人，或就是我。此念十足大胆却又那般令人畅快，但我已为此汲汲营营了许多年，更生几分本能去疑，我有否错会了天子之意，可如若不是我，其后种种又是缘何。揆情度理，这不合适】
【思绪漫溢不过瞬息，垂首低低一笑】肃王兄一向为弟兄中的楷模，儿臣又与兄长一贯敦睦修好，照顾大哥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何劳皇父挂心。儿臣一定为兄长，万事周全

【我予他重权，非为塑成新的裕贤亲王，而为充实将来嗣主践极后他的底气。新王无法罔顾手足情谊，于成朝之初便夺权割位、贬斥手足，他要筹谋、要算计，更要花费心血和时间去运作，要让一切顺理成章，成就他风光又好看仁君之名。那是一盘没有仲裁的棋，一举一动都伴着刀光剑影，失策便失位，失位则丧命，他们都会有机会。】
【而我爱重之子，如若天命所归，必能沐血而胜。】
【折腰捧起低垂的稻穗，将一季风霜雕琢来的、沉甸甸的果实托在掌心，与他道】
今岁又是丰年，好啊。
【那些炙手可热的权柄，是符远的机会，亦是朝宗的机会，天下何曾有过绝对的公平。罢罢罢，祖宗基业、江山社稷面前，儿郎无罪，我亦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