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这样的宴会是常有的，姝丽如云，万艳争辉，喧闹又华丽，充满了空洞的美，也乐得享受如此的夜晚，做鸟笼里一身锦绣的金雀儿。倚在席上，抬眼慵慵地望着台上，看身姿婀娜的舞姬翩然而过，袖风招展，舞姿旖旎。颇为赞赏地弯眉一笑，为自己斟上一杯酒，一人独酌。）

我初入汴京时，常为公事忧虑，喝酒好眠。
后来长了几岁，酒必饮温的，必得配上下酒菜，纵使与同僚宴饮，喝至兴头上，也只能七八分醉。细细想来，竟有几分好笑。
那些少年锐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不见——屈指可数的少年锐气。
大部分时候我是不会感怀这些的，可今日的宴，人声鼎沸，我的酒喝至一半，骤然有些茫然，仿若一人置身喧嚣之中，格格不入，世间之大，竟也无处可藏。
这种无人可诉的孤独，竟只有酒懂。
于是，又饮上了三四杯，便举杯寻月。
我未曾寻到清冷的月，却见另一个影，孤不孤寂我不知晓，今日我的形单影只是落拓，可或许她的是恣意？
我未尝读懂，只好举杯去问
“殿下饮得是什么酒？”

（我正斜倚观舞，诚心做一个纨绔，闻言侧目一瞧他。）
是竹叶青。
（竹叶青是白酒，与女儿红比颇为烈性。我是颇好酒的，尤其是烈酒。并无什么忧愁需解，只是寻一种快意。总有人劝我，年岁尚小，不应这样吃酒，哪怕只饮些樱桃酒也好。可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啊。为他满上一杯，手指抵着杯壁推到他跟前。）
白先生怎一个人，便同我共饮吧。

“——那也不错，若是在扬州，这样的婚宴上，会饮云液酒。”
我总在疲惫时频繁地思念扬州，扬州并不说得那儿好，可口里念叨着它，便觉得心里踏实。清平坊的白宅居了六七年来，仍觉自己是他乡之客。
“您听过云液酒么？有句诗道扬州云液却如酥，说的便是它。还有一首词提及，仙酒斟云液，仙歌绕梁虹。是不是与此情此景十分相和。”
我饮下这杯酒，不由连道两三声“可惜，可惜——您饮的是竹叶青，我却饮得碧光。”
大抵一杯酒入腹，总得要半斤话来佐，我又喋喋不休来
“扬州另一妙酒，是琼花露，想必光听名字，便知晓这一定是好酒，否则胆敢顶着如此名号，定然被扬州人三天两头的冷嘲热讽道得无脸再酿。”我又笑了笑，“扬州人的嘴很巧妙，却不很爱用拳头。”

（我一人独饮，也因除了淮妹，许多人撞见我，多会劝我别喝了，实在是无趣得紧。他倒并未如此，似乎不因我年幼而有所区别对待。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看来白先生也是一位饮者了。
（他孜孜不倦地谈起扬州的酒来，扬州是他的故乡，他一字字、一句句，说的都是故乡，而不是酒了。我生在汴京，长在汴京，不过。）
我也有故乡。杨蔓仪和赵延拓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

月下饮酒的赵晏如，与平日的赵晏如很不同——没有乖张，没有调皮，没有不屑，也没有小娘子初涉人事的故意卖弄；更不似戏文所述，月下瞧女子，是朦朦胧胧，如梦似幻。此刻的赵晏如在我眼前更清晰了，过往东一层西一层夸张油彩剥离，她竟也不过是个寻常小娘子，心中也有所谓故乡。
“我曾以为你向往倚马仗剑走江湖，要道一句四海之大何处不是家——未尝想，你也有这般牵肠挂肚之人。”
我并不计较她直呼自己母亲与兄长的名讳。
我印象中的母亲，是典型的扬州美人，似蕉，与清明细雨最为相称，又与夜晚划船的浆声最为合宜，如若对外人这般道自己的母亲，只怕旁人一脸困惑。
倘见过扬州运河水与青瓦白巷，清明时节的绿意与绵绵的雨幕，便很能理解这般话了。
每个人心中的母亲与兄弟，皆是一副写意画，无需与旁人道得清清楚楚。
“我年轻时饮酒也同你一般，酒必然得饮最烈的，不喝到六亲不认不觉过瘾——”

（似乎很少这样的时候，没有同他顽笑，而是认认真真地说一些话。确实，天下之大，人间百味，情爱纠葛，我都想看一看，尝一尝。可是故乡呀。凡人如此，我亦不能免俗。）
就算是想走遍天涯海角，也总希望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在资善堂，他看来是个陈旧的人，教着刻板的书，讲着规矩的话。除了比别人包容些，似乎没什么不寻常。原来也有饮烈酒，畅快肆意的时候。）
后来呢，后来如何了？

“那倒也是，可我若是年老，却不想归扬州了——那里虽是心里的故乡。”
我顿了顿，那是这次随官家南巡，再逢扬州时的感触。再归扬州时，扬州山水固好，却总觉不宜久待，久了，骨头就松软了，便想沉溺于扬州的春风之中，再也不归了——那该是老死之前的场景吧。“殿下可读过武陵源记，扬州便是我心目中的桃花源，只要不归，那里的山水永远是青绿的，连扬州女子吵架的声音都该似唱歌般——可倘若归去，桃花源的梦境便破碎了。世间何处不俗人呢？”
“留下念想的梦境吧。”
我想将这话视作醉话，这话里暴露了我是个十分懦弱之人。老辜不做梦，我却千方百计往梦里躲。可我想，我该是个坦荡人，多半时候，我并不隐藏我的懦弱与不安，也从不以勇敢一面示人。我想，表里如一，或许也是我的好处了。
“人总是会从少年恣意长成贪生怕死，倒非活着有多么好，只是身体经不住折腾——半死不活又最惹人嫌。所以到了我这个年岁，总想要好好照顾自己，活出个周正人样来。”

（他说的话令我不解，实则我并没有多少体悟。我并未远离故土，也没有经历过岁月蹉跎。有点倨傲地扬起下颌。）
我不会像先生一样，同家人分离，满目山河空念远。
（前路漫长，人生又多险阻，可是啊，顺遂的人生让我轻易地将话儿说出口，讲的言之凿凿。）
也不会屈服于岁月。我会一直年少，一直轻狂。

我与她是迥然不同的。
我很习惯于妥协与逃避，这样的世界，倘若直面未免太艰辛了些。是非曲直、天道不公乃至无孔不入的流言蜚语都能教我再也不愿等待明日的光。
似乎人年岁越大，喜怒就越不分明，本该感慨万千之事，忽然逢了，却是一脑子浆糊与波澜不惊的面庞。说来也好笑，或许有奉承之人会道有大将风度，倘宋之大将皆如此番，岂不该改制称辽了？
她的声音如黑夜间的流火，将漫无天际的黑戳了个洞。
可黑夜的黑，是恒久的，于是洞也会自己愈合。
我又饮了杯酒，敬她这样的恳切与坦诚，坦诚于心。
这样的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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