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楚天佑虽艺高人胆大,却不是什么莽撞之徒。虽是心急如焚赶来,但此时立在万乐楼外,却冷静异常。
先前屠龙会种种陷阱,也不是未曾见识过其阴狠。
天佑一展折扇。可哪怕是龙潭虎穴,只要有一丝希望,便要闯一闯。
这位白衣翩翩,俊秀如谪仙的公子,一迈进万乐楼内,便自然而然成为了全部视线的聚焦点。
姑娘们个个掩嘴偷笑,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胆大的姑娘已经迎面拦了上来。
身边围着一众莺莺燕燕,楚天佑毫无神态异常之色,依然是凝着眼眸认真询问,“敢问这里可否来过一位眼睛看不见的中年妇人?”
“有有有,”左臂被一位花枝招展的姑娘拉扯,“就在我房里,跟我上楼嘛。”
“在呢,”右臂被一位笑得妖媚的姑娘揽住,“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自幼在宫中长大,又随着空空大师修行,天佑何时见过如此行为不端的女子,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正待局促开口,身前传来一阵呵斥。
“都是胆子肥了?还不给我放开!”
天佑放眼看去,一个身材微胖的华衣女子立在身前,正在眯着眼仔细打量自己。这女子约莫有三四十岁,倒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我便是这万乐楼的主子,公子这是来寻人呐,还是作乐?”
围在身前的众女子嗔骂嬉笑着散去,楚天佑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取出袖间画卷,展开问道,“我是要寻这位画中女子,实际年纪还要再大一些,估摸是眼睛瞧不见了。可曾有这般人来过贵地?”
这女子面露轻笑,歪头瞥着楚天佑,“见过。”
天佑惊喜万分,不由向前一步,继续追问道,“那她此时人在何处?!”
“嗤。”女子笑出声来,不慌不忙向楚天佑探出掌心来,“哪来的傻小子,连这般规矩都不懂。”
楚天佑愣了一瞬便懂了她的意思,急忙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看也不看便塞到女子掌中。
旁人传来一阵不住口的惊叹声。
女子满意地数了数到手的银票,慢悠悠开了口,“你这画中女子,像是在后院擦地的大婶。前些日子刚刚来的,什么也不会,也不爱言语,便指使她擦地去了。”
人就在后院?!楚天佑听罢一声道谢,拔腿便走。却被这女子再次笑嘻嘻拦了下来,“哎,公子急什么?这大活人就在后院,又丢不了。”
知道这次碰上了万年难遇的金主,她将银票往怀里一揣,跟着身子便贴了上来,“公子若是看不上她们,不如,让我亲自来陪陪?”
脂粉的浓重异香迎面扑来。
天佑皱眉,面露不快,将大咧咧撞进自己怀中的女子推至一旁。并无言语,只是敛眉凝眸,聚了周身气势,威严逼人,一时间竟将身边众人惊得不轻,无人再敢上前。
趁着诸人愣神,楚天佑急匆匆摆脱了难缠的女子,直奔后院而去。
不料母后竟是落魄至此。
又让我如何安心在王位上苟且!
这次接母后回都城,定要好好侍奉她老人家,将这近二十年未曾享过的福,一一补回来。
不同于大堂中的喧嚣烦扰,万乐楼后院竟是出乎意料的安宁。
绕过两个长廊,楚天佑一眼便瞧见一位妇人,正背着身子蹲在地上,颤巍巍向前探着身,一双手忙忙碌碌,好像是在专注地擦拭着地面。
一身破旧的衣衫,脏兮兮、皱巴巴。
楚天佑当即红了眼圈。
定是她!
母后!
您的龙儿,来晚了。
几大步冲上前,楚天佑强忍激动的心情,将微微发抖的手掌搭在了那妇人肩上。
“母后?”
那妇人身子一抖,并未回头,一只粗糙的手还沾着污水,犹犹豫豫探上来。
细小的光芒闪烁而过。
楚天佑双眉轻挑,便闪电般收手侧身。
一根细如牛毛的小针自白衣公子的手掌边,险险擦过。
这么多次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楚天佑也并不是全无戒备心的呆子,见仅妇人孤身一人,心中便起了一丝防备。
天佑后退三步,折扇轻轻一挥,便将紧逼而来的细针扫落在地。
地上的女人见已暴露身份,咬牙切齿转过身。哪里是什么人到中年的太后,明明是一位无比妖艳的女子,脸上浓妆艳抹,眼神中透露着凶狠与杀意。
楚天佑嘴角露出一丝微微轻蔑的笑容。
“你又是什么人?屠龙会党羽?”
未等女子开口,耳边已传来隐隐风声。说时迟,那时快,几枚金属暗镖已眨眼间逼至耳侧!楚天佑内心冷笑,提气蹬身,身子轻盈如飞,转眼落地间,又是堪堪躲过暗袭。
“既是老友,又何必躲躲藏藏。出来吧。”习惯性抬手一捋耳侧发丝,衣带飘然的公子对着长廊方向朗声道。
“司马玉龙!你也未免高兴得太早了!”随着一个雄浑的声音,一位精壮威猛的大汉现了身。
“我乃屠龙会堂主,肖天华!我可是奉叶磷少主的命令,在此等候你多时了!”肖天华吹了一声口哨,一时间院内竟密密麻麻布满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黑衣人,个个凶神恶煞,刀剑相逼。“司马玉龙你这个不长教训的**!真是一提及你娘,就傻气地自己往陷阱里跳!叶少主真是神机妙算啊哈哈哈哈——”
楚天佑并未将众杀手放在眼里。他紧紧握了拳,喝问道,“大胆狂徒,说!我母后究竟在不在你们手里!”
“想见你老娘?黄泉地下再相会去吧!给我杀了他!”肖天华冷冷下令。
一时间并不宽广的空间内,刀光剑影,尘土飞扬。
楚天佑手持一柄折扇,竟杀出了寒冰良器的气势。嘴角噙着浅笑,一个拧身,便防住了来势汹汹的长剑,手腕再灵活一转,折扇伞骨重重击在那人大穴上,接着应声而倒。
一时间,这不急不乱的公子,竟在人多势众的敌手间,渐渐占了上风。
肖天华危险地眯起了眼睛,“想不到,这司马玉龙身上功夫竟如此不凡。”
那假扮太后的女子已经立于他身旁,脸上多了一份阴狠的冷笑,“哼,怕是也风光不了几时。真是幼稚得可笑。”
“是你大姐已经得手?”
“哼。”
天佑提着内力,再次击退身边一把钢刀。下一击本是轻轻松松进攻,却猛然间顿了身子。
?!
糟糕了。
楚天佑眼前忽得一片朦胧,再也看不清眼前事物。他紧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非但没有任何好转,周边已是天旋地转。
怎么……回事。
莫不是,那堂内自称主子的女人……
天佑踉跄了身子,天旋地转中,下意识向身边抓扶,却是摸了个空。
看这方才还翩若惊鸿的人,现在竟是左摇右晃,连站都站不稳,大胆的杀手举刀便向他劈去。
朦胧中一个刀影朝自己逼来,楚天佑下意识躲闪,却因失了判断力,右手臂上瞬间多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划破的衣衫上,也瞬间被鲜红的血色浸染。
一时的痛彻心扉使得天佑略略清醒了片刻,继而才及时躲过了刺向心口的长剑。
“没错,正是大姐的安魂散,放心吧堂主,这迷药作用大得很。今日,便是这条恶龙葬身之时!”
楚天佑心知不妙,想趁着勉强一丝清醒迅速逃脱包围,却因身手慢了许多,已陷入重重危机之中。
又一个剧烈的头昏目眩,天佑再也无力支撑,手中折扇便随着一记重击颓然坠地。
怕……真要断送性命于此了。
直到一阵异常凛冽的刀风划破空气,自半空中直直劈来。
天佑眼前那些狰狞混乱的黑衣人,伴着背后四溅的鲜血,一一倒下。
肖天华大惊失色。
“伤我公子者,死!!”
再熟悉不过的声线中,席卷着铺天盖地的杀气。
小羽?!
小羽!
小羽。
楚天佑长松一口气,露出了稍显疲倦的笑容。
赵羽此时此刻已是气急。
话说这赵羽忠心耿耿一路追赶,一直未见到国主身影,抬头再见到万乐楼三个大字,早就是暗暗攒了火气。
闯进万乐楼打听,又被几个狐媚女子大胆上前骚扰。本就心烦意乱的直性子少侠,直接将身后大刀抽了出来。
本是想打听消息,却听得两位富家公子哥儿在一旁咬耳朵,不怀好意地说先前那个白净清秀的青年人,定是乡绅家包养的小倌儿。赵羽哪听得这般言语,当即气满胸膛,险些撕烂他们的嘴。
待好容易手持大刀冲杀进来,竟见到自己心心念念护着的公子,在一众杀手包围中摇摇欲坠,手臂上鲜血触目惊心。
青年侠客的怒气已临近极点。
公子受了伤!
他怎会被轻易伤到!
又是屠龙会该死的诡计!
该死!
所有伤了他的人,都该死!
所有伤了他的人,都该下地狱!
赵羽赤红了眼眸,裹挟着压抑的杀气,一刀便将面前那碍眼的黑衣人拦腰斩成两段。
“不用管他!先给我杀了司马玉龙!!”肖天华怒喝道。
有我赵羽在,还能让尔等鼠辈动我国主一丝一毫?
眼见着自家公子摇摇晃晃似要栽倒,赵羽举起大刀,砍瓜切菜般冲过人墙。一手持刀,一手将他稳稳揽住,急切询问,“公子!可还能撑得住?!”
天佑此时已辨不太清身边人的面孔,只觉得无比安心,便强笑着摇头,低声道,“无碍。”
虽说是无碍,但这人明明已将身子的大半重量全倾了过来,只怕是不妙。
赵羽暗暗心惊,将公子牢牢护在身后,右手横刀,怒视着一众杀手,眉目间杀意凛冽。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手中的刀剑也开始哆哆嗦嗦,谁也不敢再向前一步送死。
肖天华见状,怒气冲天,一把拔出腰间长斧,变换了几个招式,一声大喝,蹬身直逼赵羽而来。
来得正好!
却见眼前寒光一凛,似是暗夜流星,又似寒山飞虹。还未等做出反应,肖天华手中长斧已咣然砸地。
孰高孰低,一目了然,简直是以卵击石,可笑至极。
赵羽紧接着飞起一脚,正中其胸口,肖天华便直接摔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一时半刻竟无法动弹。
见时机正好,也深知此时绝不可恋战,赵羽搀扶住身边公子,一个蹬身而起,施展轻功便携着人蹿上了房檐。
一众杀手面面相觑,无人再敢上前追赶。
带着天佑逃出重围后,赵羽并不敢丝毫放松,急急忙忙探上公子软软垂下的手腕。
“小羽,我无事。”天佑微阖着双眼,似感受到了身边人的焦急,安抚般轻轻开口道。
好在只是中了迷香,赵羽稍稍松了口气,不曾有生命危险。
然而一低头,却又见了他手臂上那道刺眼的刀痕。赵羽重新拧起眉头,带着公子停在了一处僻静的胡同内。
楚天佑只觉得晕得厉害,任赵羽扶自己在一块巨石上坐了。可这不争气的身子摇摇晃晃,模糊着视线想要打量四周,又险些歪了重心栽下去。
见人如此模样,赵羽心里愈恼,也不知哪来的冲动,阴沉着脸道,“亏得今日只是迷香,若真是剧毒,又当如何?!”
可此时天佑神志似在迷雾之中,恍恍惚惚并不清楚身边人说了什么。一双带着朦胧雾气的眸子,便疑问般地盯着他看。
罢了,方才那气话,若公子真听进去了,怕也是怪自己言语冒犯。赵羽无可奈何,又是心疼又是心气,用力撕扯下一块干净的内衫衣襟,给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仔仔细细地包扎好。
伤口处理完毕,赵羽再抬眼看,公子已在药力下沉沉失了意识,微前倾着身子,额头轻轻抵在自己胸口,神态尽是安宁。
眉头舒展,眼睫细细密密投下一小片阴影。
恍然间竟有了年少时的影子。
赵羽失笑,垂着眸子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