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落间遍植的绿树已到了荫盖有如浓墨的时节，坐天尺五的贤孝胡同里，也终款迎了彤庭里移辇而来的三位皇胄】
【由衷而谈，这地脚不甚称我心意。不单为了周遭难觅泉石的境遇——我虽被文傅赞过几句词锋景焕，却匪是那刻雾裁风的吟咏之才——更是为一道受赉指来此处的两位昆季。纵是齿序居先，众昆仲间实则年岁相差无几，少不得要在在衡短论长，立府纳揆自也难脱这窠臼。偏而我同索伦图、吉勒占被指了同一巷里、同一规制的寓所，免不得教人揆度圣心，以为这三位分庭伉礼、名位相称】
【纵使我渐习得了善气作伪之能，平素与他二位往来甚亲，打心眼儿里却没曾改换自视甚高的见解。然纶音钦命无可拒抗，惟有暗将怅恨拢净了，甚而在府内铺排了一道酒筵，好行羁縻之事】
索伦图！快些来。【玄袂才拂过户槛，我已亟亟迎上，仗着些微身量之势，一把将人揽入臂弯】
怎么一个两个出宫立府便愈发自矜了，连三哥的面儿都不肯卖？竟来的这样迟。

【那些文人墨客将紫禁城谓之牢笼，情有可原，高耸几乎入云的扪墙正是禁锢的一道铜墙，而那层层束缚着行止的规矩又是另一道铁臂】
【京畿虽为王城，於天子脚下立足，但时局、风情与我在乾西四所时大相径庭。譬如眼下，皇城根下的贤孝胡同里，自个儿去三阿哥府邸作客，胆敢捎带上什刹海画舫上颇负盛名的歌姬及几位伴音的琵琶、古筝等礼乐娘子。若是换作紫禁城之中，便要驳斥至宫门都难入了】
【和泰伦从前在乾西四所时，就时有来往。至于吉勒占，虽交之甚少，但同为王孙贵胤，大也是相合的，只是畴昔曾闻，和泰伦以人作箭靶，将他手臂射中的事，虽心有不解，至于皇阿玛缘何作此安置，不愿详揣，亦是懒于忖量圣心】

【因着府邸尚在修葺，与那工匠有所交代，甫才行往三阿哥府邸，负手回望，那一遥从正门即可观见的假山，犹着些青苔肆意丛生着，远如碧岑，初觉多余，现下却深感于它为寡淡、沉寂的府巷平添山水味，留着亦可】
【前步出府门，未有几阔步便至去处，府邸门前有一青碧的树参天而植，垂落清影，好有雅趣。由着三哥一把揽过，笑释】我若来的早些，谁去打点那屏风后唱曲儿助兴的歌姬、娘子呢？
【又举起掌中所握画卷，那是赠予三哥的贺礼，道】莫说我不卖你面儿了，这可是我连着几日赶的山水图，以贺你乔迁之喜。【指尖又落于眼眶之下】瞧这两团乌青。

【胡同谓贤孝，落于宣武门外，由皇父下旨，修葺三座比邻的贝子府，往昔宏衍轩伺候的诸人一应随入。额涅指了几个稳重的下来，虽道是伺候，可依额涅命，应为守着我才是，叫开牙立府后的日子，仍难彻头彻尾地安生。一并指下的，除却这座府邸，尚有都察院主事一职，以左都御史大人为师，终将迎来新生，而非自由】
【于院落静处坐，观诸人摆弄时花，添葳蕤。偌大府园，除却正苑修妥，旁处尚有残缺在葺，我无甚主张，两眼将图纸草草掠过，打发了管事盯梢，那头贺阳正亟步过来，道是三阿哥府邸有请】
【我险些忘了，比邻而居的，是我素日景仰的三哥，还有略我小些的索伦图。不知会否因数年前一箭，皇父耳提面命之于，特将我同三哥划来一处，高扬兄友弟恭之道。他哪里晓得，我一贯是最恭敬的。点颌罢，便往隔壁去，半分也不耽搁】
三哥！【数步之遥，已入他府门，尚未跨那筵厅门槛，已朗声大唤。时索伦图已至，我尚未及唤他，便瞥见外间娇娇作态的女子，唬了一跳，跃入内厅询道】那些个打扮得怪模怪样的女子，哪里弄来的？

【所谓龙生九子不成龙，纵是一式儿规制在四所里鞠养出的昆季，也是各有千秋。善文论道的造作工夫我可称上乘，至于罗帷绮箔脂粉事，便是索伦图一人可傲睨伯仲的了。眼瞧着一行清倌逸女如水摆柳般雁行入邸，快心遂意地在他肩上捏了两把，两厢笑睃时，才总算多携几分诚挚】
数你是个贴心人，无怪乎兄弟个个儿都同你修睦！
【时而我也会遐思万端，若非托诞紫闱，索伦图最应做个逍遥诗酒的尘外客，极情纵欲无所堪顾，但孰人可知呢？我为他贬排的这等境遇，也未必是他膺中所图——麒麟皮下，焉知原形。除却如吉勒占一般打小察审的，在旁人处我可说是时刻不曾懈弛，舒展开他馈来的玉轴时亦然，只是其上所绘似不过尔尔山水，不堪多诘】这可如何是好？你这般用心良苦，反衬的敝宅薄筵不堪一顾了，做兄长的可是赧然。
【这厢的往来溢美还未有尽，稔知的跫音已示来客。吉勒占颇有些骇然的话音递入耳，不由同索伦图笑哗开来】
我当是哪个乳臭未干的弟弟，竟纯情如斯？来，你这做八哥的，可要和索伦图好生请教一番。

【话意里，三分真，七分假。焚膏继晷地是为着工部的事，不是这幅山水画。然确实是我躬自绘的，只不过本不愿予人——临出掖庭，我於四维轩做了四副，分别是紫禁城的春、夏、秋、冬四季，以镌刻数来年留存余下零碎而杂乱的忆念，亦是象征着阳和启蛰】
【画里藏着的是捉照夜清而拾到小玉侯的肇秋、被守约发觉藏朦落单的霜序、与阿琢唱戏得赏的春朝、吃冰慰藉又反被荷囊扰的林钟季夏。最后这一桩与和伦泰有关，称不上是什么值得留恋的事，如今守约出宫，应与他再无瓜葛了，於是，送三哥也无妨】
【和伦泰有意筹席，便已是难得，他并非殷勤之人。再说，若以自个儿名号能否邀来八哥还未可知，足见其尊，笑道】有斗酒彘肩，还有三位兄弟，哪能说是薄筵？
【虽为清倌，但也有那家道中落而致于此世家小姐，因此孤傲、清冷也并非少见，有女以琵琶掩面、也有蹙眉相看的，拱手作揖】各位姐姐，先退至屏风后稍作歇息会儿，便开始罢。【而后又负单手于后，继道】嗳，八哥，可不能如此唐突，人儿是清倌。【眉眼含笑，揶揄去】不过八哥若是想，日后为弟带你往那人间风情最盛处走一遭。

【步子略迟了，这厢似已泰半筹备妥当，眼梢瞥过屏后隐歇的人物，再度瞄上一眼。故年三哥贵子的名头，于紫阙无不奉为圭臬，年齿相仿中，尤为勤勉竭力，几有独占鳖头之势，依我数年所窥，段不是会邀着伶人歌姬来的性儿】
【一股脑儿道来的话，覆水难收，竟闻几声揶揄，叫我面上几分兜不住，出言作那无畏的挣扎】来报的人的只说三哥备了好酒，我哪里晓得你们弄了这些个倌人。南府的乐姬，可不是这个模样。
【立府之余，皇父皆添了新差，往后是刺促不休的公务，亦需考教孰能探骊得珠。倒是索伦图晓得寻法子佐酒，亦随之陶情适性，不失为一桩美绝事】
【拍了拍索伦图的肩，而后背着二人，意图寻座落下】别拿我打趣儿，坐啊，不知吃酒吗？

【宫外与宫内怎能一个模样，前者是动辄就要关系命数的演绎，多要掺杂些权欲的沙砾，至于后者，便是现下的屏风后的一片宫商、珠走玉盘，只图肆意奏乐，心中无多规矩束缚，是更为纯粹的。既是如此，那些清官、乐娘的装束又何必要拘谨呢？笑应】这便是宫外的不同咯，莫要说这些旁人了，三哥还不将好酒端上来。
【屏风如一缎透明的薄纱，予那袅袅的仙乐更一层朦胧之感，但皆作了筵席上三人的陪衬，酒盏催饮，玉友金昆皆正酣，举起酒樽】三哥说的是，紫禁城中胡同居多，我三人能分至一处，无论圣意如何，皆是修来的缘。这一杯，我先干为敬。【又续】索伦图必当将博弈犹贤、孝悌忠信这八字时刻谨记于心。
【贤孝二字悬于颅顶，不异于天下掌权者的耳提面命。是莫要醉心风月场所、任暮夜金等蒙蔽灵台，而致三期贤佞的贤；纵处江湖之远，不再像紫禁城有规矩拘泥，而更要孝思不匮的孝】

【金樽乘得琥珀光，举盏将酒香送入鼻息，业未再忸怩拘谨，将趣言一并收落耳，化作盛情难却】我倒是记得索伦图画功不差，盼来日能讨得一幅来挂。
【天家跟前，椿萱不若寻常人家，先称君臣，而后论父子，昆仲亦然。思及我与诸兄弟素无龊语，自秉着贤良方正之期，以孝悌为首，不惹史载纷争。推杯换盏，聆屏后筝鼓并咿呀妙音，爽籁发，婉转绕梁，唱着今下喜宴，欢乐难具陈】
【将杯高举，盛满的醇酿于晃动间，顺臂滑落数滴，恍若未察道】三哥，索伦图，往后咱们兄弟同心，情分便是高如山，深似海，烈如酒。
【掷地有声道罢，将杯酒饮尽，亦盼来日当真如所期，纵使暮去朝来，不改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