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来不知怎么了，只要有片刻放松，那一抹明亮的黄便要见缝插针的叨扰我一番，尤其是到了夜里，雾气迷蒙的双眼，低声下气的讨饶，似梦魇萦绕心头，而因此生发于心底的忧怖亦是教我难挨，往日里最爱的糕点于此刻的我是半分滋味也无。不消他人多言，我自己已然觉得清瘦了许多，只是那心结一日不解，我一日不得畅快，亦好不起来。
- 但凡到了这种时候，最解忧的自然是酒。往番若是去讨要那酒，定然要得几分训斥，且最后必然是空手而归。可兴许是看着我怔怔模样心下不忍，我一去求，再多加几句软言软语，也便痛痛快快地给了。我不愿拘于齐光独饮佳酿，因而提着酒便去了桃园春晓，本想对着美景，兴许能好受一些。
- 我似乎将这愁闷看的太轻了些，单单依仗着酒反倒让愁云更为惨淡。可惜我未曾与他人提过此事，不然此时亦能有个人同我说话，就算是不言，仅陪着也是好的。
- 数杯入喉，醉意上涌，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却又恨不得立时便长醉不醒。皓腕微抬，只痴痴盯着手中杯盏。
：不如高枕枕，时取醉消愁……作茧自缚罢了。

（入职后，于家少待，难得今日休沐，自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我记手中有一双明珠玉坠，见之即觉修羽该属，是以，当日我着了官服男子入了首饰铺，在同僚戏谑下买了此坠。所谓一簪一珥，便可相伴一生，前有送簪，今日送珥合矣。我欲寻之，过桃园春晓，闻酒止步，不知是家中哪位郎君有了兴致在此处吃酒，未近，听其声，挑眉看去。）
（示意案牍告知后厨备解酒汤，汤中该甜，我的阿妹自然就该吃些甜的。又令案牍再往修羽小院通知一声，亦当备好热水，此番吃酒怕是等会头疼，预备好，待归小院醒酒沐浴再好生休息。若以平日，见她吃酒，必不允，只看她今日模样，想是心间愁绪难消，偶尔放纵一回算不得什么，况有我在侧，守她便是。）
：如此感慨，你是被何拘住？还是被事束缚？
（将小盒置于她面前，取盏斟酒，先不饮，笑看她一眼，再言）
：小姑娘家家，世事纷乱繁多还未看清，怎就要那借酒消愁？
（许是因着我忙于公务，反而少于修羽交流，却不知我不在之时她为何愁苦。酒虽解愁，却只可一时，醉时方解，醒时，头疼。今日便是难得闲暇，做一回知心人。）
371

- 仰头饮尽杯中物，搁下杯盏后脑中愈发混沌，手臂因着醉酒失了力气，直直坠于桌上，埋首其间。恍惚间听得有人前来，却连眼皮都未曾睁开。想来应是萧府中人，那便无甚可担心。只是在闻那人声音时一激灵，方才困意顿时消了大半。
：砚苏哥哥。
- 眼眸睁开时便瞧见那人清俊容颜，一身月白衣衫，好似云上仙人入梦来。我却知道，这不是梦，这神仙似的人是我的阿兄，是世间与我最为亲密之人，是我依靠之人，亦是我能倾诉一腔苦闷之人。
- 初时只觉恍惚，阿兄今日竟得了闲，可他又是如何寻来？定定瞧了他许久。可是因着入了刑部，事物繁忙，似比从前清减了些许。往常不曾觉得，许是今日醉酒之故，方才瞧出一二。正是入神之际，忽闻他关切之语，猛然惊醒。
：我方才瞧着，哥哥似乎清减了几分，可是公务繁多之故？还有……哥哥如何寻得此处？
- 借酒消愁——虽我不愿承认，可的确如此。且那愁并非困我一时，而是许久；被缚的是我，却又不是我。这般愁绪三言两语难蔽之，我急欲诉之，却不知从何诉起，一时焦急，眼角还觉出湿意来。狠狠吸了口气，羽睫微颤。
：砚苏哥哥，我………我同你说件事，你莫要笑话我。

：修羽。
（我温声唤她，大抵因她吃了酒的缘故，双眼雾蒙，望之似能忆起当年她刚刚出生的时候，小小一只，我连碰都怕弄疼了她，只能趴在床边看着她，有时便是一天，却也不觉无聊。虽家中亦有姊妹，但到底，修羽为我与阿兄的嫡妹，我们身体中而流同血，我看着她说话，走路，唤我阿兄，陪着她到现在。如今瞧她这样，不免担忧，只伸手如往常一般摸了摸她头）
：先忙完了公务，才能有空闲陪你啊，我啊，似是许久未陪你了。所以，今日来寻你，却不想遇见了一位花中醉仙。
（正因我以公事繁忙，而未晓她已为事忧，借酒消愁，一时而有悔应早忙完公务见她，至于劳累清减这种，倒不重要了。）
（我问她为何烦忧，却不想惹得她红了眼，顿了顿，我想开口说些什么，又怕因为我不懂其中内情，让她落下泪来，心中暗叹，面上不显，只轻笑一声，伸手捏了捏她脸）
：你说，我听。
（我因在刑部当差，身有司法和刑罚之责，倒也养得一副严肃模样，平日听人提案也是如此。只对着修羽，却不好如此，自家妹子也不必这般对待，因而，只一手撑头，笑看她待后言。）
368

：可不是么。砚苏哥哥许久都未曾陪我了。因而方才，乍一瞧见如此姿容，还以为是云上仙君，险些晕了过去。
- 我知二位兄长自入职定是以公务为先，自己亦不是幼时孩童，处处依赖。只是偶尔，极想同兄长说几句话，哪怕是看着他们也是好的。这般想来，更觉委屈，差些便要淌下泪来。忽觉脸颊泛起微微痛意，抬眸见兄长堪堪收回手，蛾眉微蹙，做的是一副欲拂袖而去的样子，却不过是我惯常同阿兄撒娇而已。扬手为阿兄斟一杯酒，递至他面前。
：哥哥你说，世间女子到底是甘愿画地为牢，还是被纲常伦理所困？
- 一阵清风袭来，吹散此间酒意，亦让神思清明几分。
- 说起来，也算是我多管闲事。那日于基石上，闲逛时偶闻喧闹之声。上前去瞧才见是一壮汉在殴打地上的娘子，细听周围人议论才知，原来这娘人为那壮汉妻，其人辱妻之行径已非一日，不知何故竟公然于街边动手。我一时不忿，出手拦下，却见那名娘子无意露出手腕上大片青紫，着实教人心疼。
：……我同她说，不若与他和离，我朝民风开放，何愁寻不得好去处？
- 话说至此，已然有些不落忍，抬手按住眉心，定了定神。
- 可那女子说，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先，她既已嫁他，便认定了，不论她夫君如何待她，她定不会离，想来终有一日，她夫君定会改正，再不同她动手。况且即便是和离，她孤身一人，如何面对家中亲人，如何面对旁人指摘？
：……我只觉无奈。只因这一句，她便要将自己终身都困于一隅，伸手等着夫君喂养，还盼着以自身委曲求全换来她夫君念她的好。可明明都立于世间，为何女子偏要如此？

：那便忙完这阵，好生陪你。我家这小丫头怎生得如此一张巧嘴，可不得了，生的好便罢了，还能说会道的。
（我自知此态，不过是我二人之间的打趣罢了，迎之以酒，再听言，眉微挑。我道她为何如此，原是见了不平之事，修羽大抵因我们之顾，遇不平也愿站出。且我与阿兄担忧她安危，也曾拜托巡逻官吏若遇修羽，好生注意照顾一二。）
：世间除了女子，男子受限实则也多，只是与女子相比，男子的受限又宽松许多。
（我饮了那盏酒，看她如此，有些心疼）
：很委屈吧，明明男女都是一样，却又给女子设了如此多的条框。
（我萧家娘子不比旁，少从郎君读书习字，通文达理。修羽乍见此事，不明，自起了怜心，不欲令那娘子一通话泼了冷水，其终年小，一时不明，才有了今日之借酒消愁。）
：你为不公而站出，我很开心，你为她而想，劝说于她，我也很开心。可你为她自己选择的路而烦忧，为她只圈小地成天地而烦忧，为她一事叫你以为世间女子多如此，我不开心了。她与你不同，她自小所接教诲也与你不同，你看过百花，看过兰陵至太原的一路，而她只有自己在长安那一隅的一方天地。她不知晓身为女子还能如何，如何敢踏出来。她受困太多，出不来，如今的你，也救不出。
（我为她倒半盏酒，推于她）
：女子却并不皆是如此，她或许是，可我知道，你不是。人生于世，多有枷锁，不提男女，也不提聪慧愚笨，亦或寒门世家，枷锁所困只是表面，你问问自己的心。
（我并非要有意泼她冷水，而是要让她明了，救人先救己，救己先问心。）
514

- 阿兄年长，又身处朝堂，所见所闻自是比我开阔，故将心中困惑尽数说与他听。而他所言句句令我醍醐灌顶，却又教我坠入更深的混沌之中。螓首枕于臂上，直愣愣瞧着兄长推来的杯盏，识海中浮现她娘子含泪双眸，眼底未曾熄灭的光，和面上强撑的淡然。
：阿兄所说，我明白。只是……
- 只是什么呢？我一时不明。阿兄说，世间之人多有枷锁，不论男女，不提贫富贵贱，此事我知。我救不得甘愿偏安一隅的女子，此事我亦知。可我不知的，并非是女子所受的束缚如此之多，而是为何，偏偏束的是女子？种种加诸于女子身上的规矩，是谁所定？
- 思及此，眼前迷雾乍然散去，鸿蒙开，得清明。
：我问过了。阿兄，你可曾想过，为何偏偏是女子来受这般苦？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先贤虽说亦是画地为牢，可他们能成一番事业，留名青史，终究与女子不同。而女子虽自缚于此，却是困于三纲五常，并非出自本心，更留不下名。
- 仰首饮一杯酒，素白指尖顺势搁于桌上。
：朝堂是男子之朝堂，天下大事是男子之大事，即便是进学堂、上疆场亦是男子独得风采。世人称颂男子之辞数不胜数，若至于女子，好些便是倾国倾城，不好的便是红颜祸水，不过都说女子是以色侍人，好没道理。可男子占尽世间便宜，女子却只落得一句妇人愚昧，不思进取。
- 阿兄说我与她不同。是，我所见比之一般女子要强许多，可这是因为我投了个好胎，生来有锦衣玉食，又有耶娘兄长照拂。若我出身平平，想来也会如那娘子一般，早早便嫁做人妇，困于一方天地，不知天下之大。
：我从前是不知晓得，可碰见她我才明白，原来我只是诞于萧家，便生出如此天壤之别。较其他女子，我多的并非其他，而是“选择”。我能见世间的景，亦能不出齐光；我能习六艺，亦能只专女红。可一般女子，却只能守一句无才便是德，守着男子所列的三纲五常，连闺门都未必能踏出一步。虽得了贤妻美人的名，可也就止于此，作为瞧着赏心悦目的瓷器，却不能同男子一争。

（其言疑，我明了，但后之言乃其今陷迷雾，一时看不清罢了。可我晓得，我的修羽，其最是聪慧过者，我轻轻拨之身前之雾，她便可看清此事内情。）
：你这话问住了我。
（我身为世家，不懂寒门之苦，身为男子，不知女子之苦。如今叫修羽这般点出，好似我已不是那个拨雾人，而是与她一同在雾中寻求清明之人。女子绝色，男子爱慕，为此爱争夺，于男子不过是一个风流之名，至女子身上，却可得一浪荡。世间不公如此，太过长久，久到大多数人都以为这便是真理，细想，又是如何可笑。）
：少吃些。
（我将那酒盏往旁推了推）
：世间男子多占优势，优势一有，便牢牢掌握了话语权。而如今你所谓的不公并不那么重要，话语权才重要，有了话语权便可掌握舆论，这世间所谓的男女公正。
（我知此话残忍，却是事实。女子真比男子弱么？若是一直生长于萧家的我，或许对此深信不疑，然幼年游学在外。我见多了女子撑起家庭，也见多了男子懦弱一事，却可要我知晓，男女并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不观他男女而观此人。）
：可修羽，我们身为萧家子弟，已被许多人好上很多了。我知晓，我作为你的兄长，萧家的郎君，这大唐的官员，我该劝你到此为此，局势如此，你能如何？可我又明白，我能看得清局势，依旧不服，如我都这般，又哪里来的立场劝你认命。
（我深深看她一眼，敲了敲桌案）
：所以 ，我希望你依旧如此，不要变成你所见那女子那般，我盼你立身行事，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勿因外物扰乱。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女子也可驰骋沙场，也可为官行事， 高居庙堂。或许会很久，可我希望你能坚持，赏心悦目的瓷器咱家修羽不做，我也不会让你做，大不了阿兄养你一辈子就是了。
572

- 自幼时起，兄长对我便处处照拂，比阿娘还要仔细，当得一句无微不至。故我对兄长自是比之旁人还要多几分亲密，多少不能与他人提起的话，换做兄长便无所顾忌。今时胸怀郁结，又有美酒相助，自比往常更多恣意，心绪难平，所言皆是凭着一腔冲动。忽而凉风吹散醉意，识海清明，这才觉出方才所言是过于急躁。
：我方才太过……偏激，哥哥别计较。
- 因心下生出些悔意，此时对兄长所说自是言听计从，闻言忙不迭点头，连他何时将手边酒盏推远都不曾注意，却不由低声咕哝。
：吃的已经够少了。
- 兄长所言将我方才满腔热血灭了个精光，可委实奇怪，我不曾觉得丝毫怅惘。只因我明白，阿兄的话虽然乍一听有些残忍，却是事实。我于此处高谈阔论，纵不输理，并无半分用处。世间不公，由来已久，哪能因一人之语有丝毫改变？我之愤慨，是无能，是不解，亦是不服。可我所见比之兄长所见少的并非一星半点，他所遇之事多如浩瀚，也因此才为我之兄长，为我解惑。
- 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勿因外物扰乱。我于书中瞧见过这话，却直至今日才知晓其中深意。亦是今日，我方明了，纵有外物所缚，本心之念却不得囚于牢笼，而先贤之事当为我辈之师，非空作义愤填膺之语。
：明白——世间万物阻我，不死便不屈。
- 悟明其中之理，眼前迷雾烟消云散，神思比方才又是清明许多。聆人后话，不由失笑，伴之而来的是心底升起融融暖意，唇角不可抑的上扬，双颊生出些微热意。皓腕支颌，丹唇撅起，双眸转了几转，娇声道
：有阿兄这话，我可要一直赖着了，不许嫌我。

：算不得偏激，你是将自身代入，才会如此，我明白。
（修羽算是我与阿兄带大的，阿耶忙于官场，阿娘又因外祖身子不好，时常归太原，好在家中叔伯都是好相处的，我兄妹三人也受不了什么委屈。只也或许因此，修羽在我二人身旁长大，与旁的世家娘子不同，看事透彻，却也因为看的太过透彻，而将事情推于自己身上，可细细想来，算不得她的问题，人性多如此，我知便好。她那小声嘀咕，我却听了个清楚，只摇头一笑，为她斟酒）
：最后一盏，可不能再吃了。
（再观她后话，我有些诧异，我虽知晓修羽聪慧，却不想她能说出此等话来。何为不屈，初心不改，坚持到底便为不屈。）
：哪里有你说的这般，生死之话不必挂在嘴上。外刚内刚，人毁之；外柔内柔，人辱之。行事之间，外柔内刚，方成大器。生死这话，可不能再这样说了，我可不喜欢听。
（再不济，我和阿兄是她兄长，我二人闯出一条道，合起来，那就是大道，这大道安全宽敞，便由修羽来走。只这话也不必再和她说，我与阿兄护着便是。）
：哪里敢嫌你，我这俸禄啊，养你可是绰绰有余。
（心结已解，我也安心，只让人送她归屋，醒酒汤也早早安排好了，今个便好好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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