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冬负雪，不似春夏景致融盈。镇日于府内不出，煨上两杯暖茶，熏以玉蕤，于父兄书房中捧读几句，确也惬意快活。】
【独身品阅，原是妙哉，只一件事格外恼人。那便是有不通、气涌处，也只得一人受着。光是不解也罢，稍作标识，等兄长回府再询便是。可这气性却是半刻也不肯多怄。难得劲风而出，撇下一室幽静，踏雪进了小蓬莱】
前几日妇学夫子讲得女论语我听得着实无趣，便去哥哥兄长那里摘了两本诗卷来读。当中，尤以王江宁的边塞诗写得最好——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讲得我都想效那平阳公主，披坚道执锐，上阵杀敌，也做个女将军才好！
可谁知，再往后品，却竟被其中几首宫怨诗绊住，心中气忿，可还得姑姑替我开解。

（玉京的冬日又把我困在蓬莱了，玉姑听从了母亲的命令，连一点窗缝都不曾为我打开。我只能在这个融融的、叫人昏昏欲睡的香闺里，再一次陷入我自己的幻想世界。）
（她带着蓬勃的、青春的活力，莽撞的从风雪中闯入了我的世界，叫我睁大了盈盈的鹿目，望向她。）乐谣！（她打断了我的沉思，但我并不生气。我只是有些难过——大概在我的母亲、她的祖母眼里，她都是“长大”的孩子。这太奇怪了、太荒唐了，什么才是长大？）
（我差一点又要陷入无边的、广阔的思域，直到她几乎一口气说出了长长的一段话。）什么诗？（我捕捉到了她的关键词。）

【一时气恼，便也不再顾礼矩。绕过小蓬莱的莲花屏，直奔三姑姑身侧来。从父亲房中取来的书卷摊开，曲足案上的金莲纹探出一角，似是也想同我细辩】
喏，可不就是这几首《长信怨》， 这处写个什么“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还有这句“火照西宫知夜饮，分明复道奉恩时。”
【宫城巍峨，自是世间万万人心之所向，男子金印紫绶一展宏图，女子淑德至尊母仪四海。我年岁尚轻，可却也对此心神向往，就连平日里穿戴首饰，妆品花粉，都必得先效内宫风致。只盼有一日，也像有的娘子那般，得诏入宫为官，也做个誉满长安的才女才好。怎许他诗中竟将嫔御女侍写得如此这般？】
姑姑你说，他王江宁一阶外臣，如何省得这内宫之事？照我说，该是他在塞外枯寂，对着那大漠风尘空做游思妄想罢！班婕妤幽雅贤慧德名传世，不肯与那飞燕合德之流共侍成帝，自请入长信宫，又怎么会再做如此悲戚之言呢？
再者说，若是深宫当真如此孤凉，那这世间人家为何都乐意将女儿送入？就好比......四姑姑，她在宫城之中，也要捱这样的日子过吗？

（亲亲热热的，将榻几一半让给她。我一向这样，并不以长辈自居——可能也因为母亲永远说我还没有长大。）他想他的，你生气做什么？（我已然揽过她的臂膀了，这时才像个姑姑一样安抚小孩儿一样。）是啦是啦，都是他的空想，你别气了。
（但这点慈爱的假象很快叫她一连篇的问题打破了，瞪圆了两丸乌珠凝视她开合的艳唇。）小娘子，你把我问住了。（仙才往日都是我的跟屁虫，如今痛失玩伴还要被关在闺阁里，没有一件不是我的痛处。）我也没进过后宫，我若说些什么，不也是在空想吗？
（但自身的难过只是一时的，很快便忧她所忧，切切实实的为她烦恼起来。）可是如果班婕妤不过与成帝斗气呢？发现成帝当真不爱重她了，不肯来看她了，她就不会难过吗？（前人的故事不可考，可异地而思，我的玩伴若是不与我好了，我定是要难过的，不论我嘴上怎么逞强——想来，爱情是一样的。）
（苦思冥想了一阵，又给她出主意。）你若真好奇，入宫去问问仙才——（我当真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两弯春山亦放松了颦作的小山。）不，她入宫也不久，应当没什么感慨。（击掌定论。）你问问知授姊姊去！

【原本怒气冲冲，可一经姑姑反诘，倒像是泄了气似的坐下了。确然王江宁一阶外臣，并不通晓宫中之事。我们虽是身处皇城脚下，可对宫城又知晓几何呢？说到底，我与他，到底也无甚分别。】
【再听她讲起班婕妤，才又勉强提起几分精神来。史书中记载，以文才著称的大抵都是些前朝的帝王将相，能被人传至后世的女子本就少之又少，其中妃嫔更是凤毛麟角。可见，班婕妤其人，定然是有许多过人之处的。我虽也总是恨她不知变通，最终还是被那赵家姐妹抢了地位风头，但也的确慕其才华，此时必也要再替她讲上两句】
我若为班婕妤，才不同他怄气。要么豁出去同那赵氏姐妹争上一争，要么便也同成帝一样，再觅良人就是了。怎的就许他一人另结新欢？
【再如自己所想，将那未央宫中肖想一二，再逐做点评一番，便对今人更多了几分好奇。太后、两位姑姑......吴兴闻氏入宫为妃女子从来都不少，再晃过几载，谁知会不会也轮到我们头上。再是长叹一声，为班婕妤，也为两位姑姑。】
可我无诏也进不得宫城啊——姑姑你呢？你想同她们一样，也做天子嫔御吗？

（我并不十分把她的问题当做真切的、需要长久记挂的难题——这不过是我与她谈兴的话题，是可以聊过既忘的。所以我仍旧将大部分的精力留在了凝望她身上，支着腮容聆听她絮絮的气恼之言。）可她要是，就是喜欢他，怎么办？（然后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可她应当也不会觉得这样跳跃式的、无厘头的问题有多么唐突，她一样会认真的蹙着眉头去思索——乐谣就是这样可爱的女子，我打心里这样喜欢她。）皇帝的妃子，怎么另结新欢？（我又提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问题。）累及家人，就是性命之忧了。
（从她来寻我解惑，到我胡思乱想了一堆问题反诘她，不过是很短的时间内转换的形势，而这一切并不罕见。）我才不要入宫——（那么她再来问我，也不奇怪了。）入宫便没有这样快活了。（什么样的快活呢？我是不能与她言明的。那些在细软的青草地上狂奔、打滚，伏在其上阅读的经验，是吝啬于分享的快乐。）
（我只能直白而简单的回答她。）宫外比较好。（并自我肯定的点一点头，才去应她前半句。）你好叫姑姑诏见你，你问姑姑也一样，她入宫可久啦。

天子嫔御，原先提起，我只觉着歆羡，却从未想过个中尚有如此境地。不过......处金屋上苑，享百姓供奉，还能侍奉于圣人左右，如此算来，折损些私情小爱，原也不算这么大事。这么说来，倒又是那班婕妤矫情了。
【寥寥几语，却又好似方才那替班氏忿忿不平的却是旁人了。无他，只是听了姑姑一言，觉着她仍是被那些私情桎梏住的俗人罢了，再当不起自己的几眼高看。】那我若是她，便不再同那赵家姐妹争锋了。赵氏出身低微，本就短些学识见识。我若是她，干脆就帮成帝去处治那些他耽于声色落下的朝事。等再过个三五载，成帝醉死温柔乡，兴许她班氏却能再做个吕后也未可知啊！
【未央宫内几何我全然不知，却只将自己满心抱负寄于她。就好比姑姑口中的“姑姑”，当今的太后。先帝与她情深几何，可还有人在意？如今在清思殿，享众人跪拜聆天子问安的却唯她一人尔。照我来看，这才方当得上一句“快活”。】
人生在世，虽为女儿身，可也大不必将来日全托付于男子。与其对着长信宫的寒鸦昭阳自怨自艾，倒不如早为自己打算。姑姑，你说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