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鸾歌》第1章:将欲雪
1.
京城的春天总比别处迟些,本是阳光晴好的时日,天空竟然飘着雪珠儿,落地即化,泥泞一片。今夏提着礼物,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济世堂走去。一路嘟嘟囔囔个不停:“小爷我悔死了,就该听大人的话坐轿子了——”雪后泥点飞溅,还得瞅着别污了新做的裙子,“百十两银子呐,”想起来就肉疼啊!
丐叔和林姨也是年前办得酒,本来林姨有意云游江湖,寻一处僻静之处遁世,过自在悠闲的日子。架不住今夏的几次三番的苦苦哀求,又想到今夏是自己在这个世上仅留的唯一亲人,
便打消了念头。在陆绎的关照下,盘了间铺面开了这“济世堂”,一时神医声名鹊起,街坊四邻奔走相告,都来“济世堂”看病抓药。丐叔和林姨都是乐善好施的主,开业月余并无多少结余,倒贴了不少银钱在里头,却也是乐此不疲!
“林姨——”今夏虽是新妇,此刻像出了笼的家雀一般,见着在柜台前忙碌的林姨,欢欢喜喜的跑了进去。“哎呦,这是哪家的新媳妇,不在家伺候夫君,天天往外面这里跑——”丐叔打趣道,“我家乖孙儿不是不让你乱跑么,怎么又偷偷溜出来了?”砸吧砸吧眼睛,斜睇着今夏。
“叔,你够啦!”今夏忿忿不平的撇着嘴,并不理丐叔。林姨莞尔一笑,绕过柜台,一把将今夏搂在怀里,杏眼含嗔:“走,咱娘俩后堂说说话——”说着牵着今夏的手往后堂走去,一路说说笑笑。
“还叫叔,应该改口叫姨夫了,丫头——”丐叔不悦的抗议着,眼巴巴的目送着无视本尊抗议的娘俩离去。
进的后堂,今夏将陆绎准备的礼物,恭恭敬敬的奉上。哒哒的说了一车的话:“林姨,我家大人本来说好要和我一起来的,结果一大早就被皇上叫了去——”今夏边说边打开礼盒,一股药草味儿散出。今夏心下暗恼,“哪有送礼送药的——”林姨看今夏皱眉,一脸腹诽的模样,便笑着解释道:“到底是陆绎上心,前些日子给你配药,独独缺了一味。那日不过和你丐叔嘀咕了一句,就被陆绎听着了。短短几日,就再找着啦送来——今夏,这是夜交藤,凭你百金也没处买得。”林姨摸着今夏微汗的鬓角,满是欣慰“到底陆绎还是把你放心尖上了——”。今夏两颊绯红。
“今夏,姨有一事想托陆绎去办——”林姨郑重地拉着今夏的手,神色凝重。林姨扶今夏坐在榻上,缓缓道:“姨幼时染上了一场恶疾,用尽药石,几乎丧命。幸而得太医院徐院史施针,才得以保命。年前先皇驾崩,新皇继位,朝廷清算景王余党,徐家一日倾覆。听闻徐家女眷皆被羁押在城外狱神庙留待发卖。结果,姨去的迟了一步,”林姨满是遗憾的继续道,“本来姨带着银两,欲将徐院史的孙女儿赎买出来,不想已经罚没去了教坊司……”
“姨,怎么不早说呢?”今夏心生恻隐,一时红了双眼。“你们新婚燕尔,也不好拿这种事说嘴。再则,赎买之事也不容易,陆绎是要费些周折的——”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姨算是了了一桩心事。陆府荒废了三年,也尚需添置些丫鬟仆众,若能赎出来,离了那火坑,就让那丫头做你的贴身侍婢好了——”
“我回去就和大人说,对了,姨那丫头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今夏问。
“我打听着唤作瑾瑜,今年该是十七——”
“姨,您就放心吧,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嘛——”今夏拍着胸脯,应下了此事。
2.
瑾瑜走进那泛着阴森、潮湿、一股子的霉味的教坊司,已经是抄家后第三日。云鬓散乱,裙袄撕破。鹅蛋脸面,虽然失了女子红润的颜色,细细端详来,一双杏眼流光,瞳眸深邃。
瑾瑜一路踟蹰,迎上周遭锋若利刃、满是侵略的目光。
原来,抄家罚没的官家女眷送入教坊司后,管事的会挑拣其中面容姣好、琴棋书画几样中的佼佼者,加以教习。瑾瑜五岁开蒙,写的一手别致的樱花小楷,又善琵琶。教坊司萧奉銮风闻此女才情卓越,特意嘱咐挑拣了来。不然,就被卖入那腌臜烟柳之处。
瑾瑜跪地听训,小小的一只,看在萧奉銮的眼里就似受惊的雌鹿一般,在那里瑟瑟发抖。
璟瑜思绪神摇,并未听进去训诫的话。反而带着孤女回到记忆中仅剩的一丝温暖里:
徐府花园,粉蕊新绽,凉风带信。
一株阔叶海棠树下,少女端坐。只见转轴拨弦,十指翻飞,五弦筝筝,闻之仿若身陷沙场。一时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闻之似光影交错。却说这徐家子嗣繁盛,三代仅出瑾瑜唯一孙女,徐老视为掌珠。幼时瑾瑜开蒙,遍访大家汤应曾教习琵琶。话说这“汤琵琶”竟是古怪冷僻之人,必要相看瑾瑜,金帛之物并不在意。亲弹《楚汉》(即《十面埋伏》)于瑾瑜,瑾瑜虽幼,却闻乐伤怀陨泪不止,埋在祖父怀间,软糯求抱。师徒缘分似是天定,至此成就一段佳话!
每每瑾瑜弹奏,徐院史总是藏在府中假山后,抚须沉浸其中。每每生出无限遗憾,膝下子息有三,唯独三子早夭,独留下璟瑜一女。“可惜了,你要是个男儿多好——”璟瑜最怀念祖父捻须语带遗憾的模样。“璟瑜若是男儿,恐怕现在不过一具冰冷的尸首罢了——”想到那些流放的兄长和被羁押在詔狱的祖父,瑾瑜一时心针扎似的疼了起来。
天光透过菱花窗穿格而过,房外各色丝竹声乐,袅袅余音刺激鼓膜。“以后,要勤勉习乐不可懈怠。这里不比府中有父兄庇护,事事需要多留几个心眼。我已经吩咐手下的教习嬷嬷,暂不安排你去宴客。”
瑾瑜如临大赦般的,深深的将一腔喜悦掩下。两颊泛起红光,胭脂般晕开满面。萧奉銮裂开一抹笑意:“不过,下次听训你再心不在焉,我便要赏你一顿鞭子!”原来,这萧奉銮和汤应曾师从同门。当日汤收徒之后,迫不及待的在萧奉銮面前显摆了个够,勾起了萧无限好奇的心思。如今徐家蒙难,不过是搭把手救人于水火。殊不知朝中已有不少有头脸的官家子弟,动了觊觎风月的心思,萧奉銮虚与委蛇,替这丫头挡了不少。
瑾瑜由教习嬷嬷领着缓缓地穿过回廊,萧奉銮心底发苦:“不知道这丫头造化如何,萧某也不过区区六品——”这世间有才的女子,也是当下最时新的花儿,哪有花开无人折的道理?唇间一抹几不可闻的叹息溢出……
是夜,烛光如豆,将侧卧在屋脚一处璟瑜纤瘦的身影拉长,斜斜的投在一处。静夜寂寥,落地针响。外间抽打责骂的声音,刺激着瑾瑜神经。这些送入教坊的女子,因先前身份贵重,放不下身段和骄傲,教习嬷嬷们也懒怠费心调理,一言不合就开打。瑾瑜养在深闺多年,哪见过这般磋磨,自然心思沉重。桌上摆着的几样吃食也没有动,只是睁着空洞的双眸盯在一处。
“吱呀——”
瑾瑜闻声坐起,抬眸望去,只见萧奉銮手间一把琵琶。瑾瑜看见琵琶思绪翻滚,不料下刻琵琶就落在自己怀里。萧奉銮自顾自的拉了把矮凳坐下,给了瑾瑜一个眼神。瑾瑜会意,抱着琵琶,“官爷想听什么?”虽是闺阁少女,但却是个眼色活络,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璟瑜,倔强如斯亦圆滑如斯。
“不要叫我官爷,我是你师叔——”
瑾瑜一时怔住,只听萧奉銮继续道:“就把你师父的《平阳落》弹来——”
琵琶声起,如环佩叮咚,时而高亢时而如低声泣诉。屋外,墨云胧月掩了月华,只有绕梁的琵琶声刺挠着人,无法安枕。
3.
正是晚间掌灯时分,陆绎带着一身风尘赶在饭点前回了府。只见陆绎头戴黑底铜质蟒纹扣饰乌纱帽,身着通身金线蟒纹云锦刺绣、蓝紫色飞鱼纹曳撇,脚踏金铜螭纹皂靴。常言灯下观美人,别有一番味道!如今观“美”的今夏,更是笑靥如花。“爷的男人果真是比潇湘阁的姐姐还好看呐!”
陆绎远远的就看见在堂屋前等着自己,顿时一日的忙碌奔波之苦都散的无影无踪。不由得眉眼沁暖,浓眉上扬,含笑道:“怎么笑成这样?莫不是想我想得紧了——”陆绎哪知道自己夫人一腔花花心思,都把他同各色花魁比了个遍,最后满意的得出一个结论:还是我家大人好看,嘻嘻。
今夏一脸满足、屁颠屁颠跟着陆绎进了屋,有条不紊的解了陆绎的披风和官帽,挂在衣架上。亲手接来一盆热水伺候着,“大人洗把脸——”陆绎从善如流的洗了手,抹了一把脸,今夏体贴的绞了块热帕子递到夫君手里。
陆绎很享受这么一番岁月静好,盯着今夏脖颈细细的瞧着,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一日不见今夏,还有些惦记着紧。
近日倒春寒,堂屋里的地龙依旧生着。热哄哄的熏着两人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陆绎抬手,轻轻的抚着今夏鬓角垂下的一缕青丝,说到:“早说是给你寻个手脚利索的侍女,你就是不肯。瞧你这头发梳得——”今夏抬首对上陆绎一脸地嫌弃劲儿,撇撇嘴不满道,“小爷我有手有脚的,干嘛让人伺候。再说了,林姨今天还说央你办件体己事——”
“什么事?”陆绎牵着今夏的手,一并坐在桌前。今夏一边布菜一边就林姨所托之事说了个大概。
陆绎目色深沉,不发一语。今夏看在眼里,狐疑道:“大人,事情不好办么——”说着给陆绎卷了个荷叶夹,塞了满满的醋肉。陆绎笑着接了,盯着今夏,“今早皇上召我,就是为着太医院徐院史的事。景王谋逆败露伏诛,余党也被一网打尽。唯独这太医院徐掌院,区区一介五品掌事,竟然也卷入其中……”今夏细细的分析着陆绎的话,“大人,难道有冤情?”
“至少现在锦衣卫手里没有证据——不过,教坊司里捞人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明天修书一封,让岑福带上我的印信去一趟演音胡同,估摸着天黑人就能接出来——”
“我看大人皱眉头,以为事情难办呢。”今夏释然到,呼噜噜扒拉着眼前的一海碗粥,吃得那叫一个欢实。
“今夏,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林姨央我捞人吗?”陆绎突然来了逗今夏的心思,故意装着神秘。
“小爷我早打听清楚了,教坊司赎人,多半是官家人买来做妾的。林姨平头百姓自然无法出面的,想来也只有大人出面最合适了。”今夏说得头头是道,“不过是救人一命罢了!”
“我还以为我家今夏什么也不知道呢,我出面怕是有那长舌的生事——”说着握着今夏的手,“你得给你的夫君辟谣去,我陆绎此生只有一个妻子——”今夏羞红了满脸,咬着筷子,痴痴地看着陆绎。满屋烛影遥红,将两人的背影投在堂屋正中的墙壁上。从来爱情是女人脸上最好的胭脂,一抹娇羞生出,埋首继续扒拉着已经见底的碗,心里开出万千朵花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