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
二爷，见信好。
二爷，我们相识于1933年的中华民国，你走的那年是1938年的中华民国，现在是1966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你走之后，发生了很多很多事。你走了七年之后，日本人终于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但是战争并没有结束，又打了四年的仗才算消停，眼看着日子就要好过了，可是戏却越来越不好唱了。现在是新中国，戏是旧社会的东西，戏子不再被叫做下九流了，可还是越来越不招人待见了。
二爷，我好想你，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现在我仿佛就是为了想你而活着的。你走了二十八年，我等了二十八年，唱了二十八年。这二十八年，我好苦啊。建国以后，国家扫盲，我比原来多认识了好多字。水云楼的孩子们总劝我，说实在扛不住了就给二爷您写信。我每次拿起笔，又放下了。写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想去找你，我做梦都想去找你，可是我实在打探不到你在哪。我还在老地方，谁劝也不搬走，为的就是兹要是您回来就一定能找到我，您要是不愿意来见我，我即便写了信也是石沉大海。可是，直到今年，水云楼被人抄了家，戏楼让人砸了，戏服也都被烧了。戏，是彻底唱不了了。我，商细蕊，没了二爷，没了戏，现在彻底什么都没了。按理说，我现在是个年过百半的老家伙了，人生至此我也该走了。可是我现在还活着，全靠对二爷您的这点念想儿了。再不和您说说话，我真是一秒钟也活不下去了。所以，见字如面吧。
二爷，现在回头想想，陈纫香，九郎，甚至姜登宝，四喜儿，他们走的早啊，老天爷疼呵他们呐！我熬了二十八年，也没死，也没熬到头，现在的世道唱戏越发活不下去了，而且眼看着会越来越难。
二爷，您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啊。老天爷不疼我，您也不疼我了吗。
二爷，您是不是还在怨我啊，怨我当年没跟您走。我想走来着，我真的很想。即便为了亲妹妹，我也无法放弃唱戏。可是那天您给我车票的时候，我真的犹豫了。当我在台上唱着“将军，从今各保金石躯，百年分离再须臾。”的时候，我的心就碎了，那是我唯一一次在台上走神：二爷，我不能没有你。我下了台妆都没卸就往外跑，寒冬腊月，漫天飞雪，街上一个拉车的都没有，我就跑，一直跑，摔了不知道多少个跟头。我到车站的时候，只看到了远处渐行渐远的车尾巴，我拼命地喊着二爷，可是所有的声音和泪水都只能融化在这片雪里。我站在那，一直喊，一直哭，后来也不知道是冻晕了，还是哭晕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水云楼了。孩子们劝我，班主啊，您得好好活着，您还得等着二爷呢，二爷说话那么算数，不会不管您的。
二爷，从那以后，我每天就两件事，唱戏，盼着您。再也没有人疼着我，护着我了，你知道我这些年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委屈吗。二十八年了，你到底在哪啊。
二爷，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我托香港的朋友给你带过去，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你在哪。我这些年被打得一身新伤旧伤，还蹲过几次大牢，又没有小来照顾着我，现在是一天不如一天，这身子骨是出不了远门啦。没事，就是和你说说话，收不到就收不到吧。
二爷，你要是收到了，来看看我吧，您哪怕托个梦呢。《凤仙传》早就被我挂起来了，好久好久没有唱过了。我真是后悔啊，悔得我夜里想起来都要用头去撞墙。我如果再回到那天那个时刻，我不会选择上台去当小凤仙，我会拿起车票寸步不离的跟着您，从此以后只做二爷的商细蕊。要是还能见到二爷，以后这出戏我只给您一个人唱，要是……我不敢想，那就此生再也不唱了吧。
二爷，你走以后，我就懂了九郎说的“虚妄”和“真切”。杨贵妃是虚妄，王宝钏是虚妄，小凤仙是虚妄，古往今来英雄美人都是虚妄，只有二爷您是真切。当年我没抓住，想不到被老天爷惩罚了半辈子。原来，这世界上任何的痛苦归根结底都是生离死别，这是人类摆脱不了的宿命。可是如果，那天我拿着车票跟您走了，又或者我跑的时候少摔了两个跟头，我是不是就抓住了，就摆脱了，我们的命运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二爷，我人生中唯一快乐的时光，就是和你在一块的那五年。并不是因为那五年就容易，而是只要有你在，多大的苦难都是可以忍受的。我不要钱，不要地位，不要名分，甚至我也可以不要戏了。我就想晚上能和二爷在香山谈谈心，夜里能和二爷在家里喝点酒，清早能和二爷在院子里吃油饼，中午能和二爷在天桥儿逛午市。这些是我回忆此生，唯一能想到的幸福了，这是真切啊。
二爷，我这身子骨是有今儿没明儿了。今天给您写完这封信，算是从一而终了，我始终都还念着你，等着你。可或许，这倾尽半生都没能等到的人，就要永远也等不到了吧。
蕊
1966年
书于北平宅内白梅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