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今朝·本心】
“祖宗,祖宗,我们又不是人,为什么要铭记人类的历史?这对我们有什么意义吗?”
啧啧,最近的年轻树,相较那些看得见、听得清、摸得着的精确细节,好像更倾向于揣度事实背后的本质。明明对世界的了解尚有限得很,却迫不及待地开始探究抽象的理论或斟酌莫测的未来,不担心太过脱离实际吗。
瞧着才活了几十个年头就装得无比老气横秋的银杏小苗苗,我夸张地叹息一声,引来对方的强烈不满:“老祖宗,前辈们说我已七十岁,早不是小苗木了——老祖宗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嘛!”
哎呀哎呀,无论你活了多少光景,在我眼里都是棵少不更事的小苗苗啦……不过近来幼树的确蛮早熟的。用“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13”这等人类皇帝的千古名言来应付幼树估计会被缠到不得安生吧。
我思忖片刻,终于想出一个应该可以教幼树满意的答案:“我枉活数千载,每岁稍长,树冠愈大,枝叶愈多,消耗的水分和夺取的养料亦是每日俱增;我承接了一方天地的风雨曝晒,庇荫的地方虽广,但对整个地球也只是区区九牛一毛——你认为,仍经受太阳雨水烤炙洗礼的花草会羡慕我吗、会嫉妒我吗、会期待我庇护它们甚至有朝一日取我而代之吗?”
我的反问明显让这个从小接触直通天际的巨树托着英勇的森林动物击败雷神湮灭山火等真善美童话故事的苗苗僵立当场,讷讷无语,我满足地呵呵轻笑,并不打算现在就告诉对方这个例子其实最适用于同属生物彼此竞争倾轧,我们与人类的关系跟地表花草与我们的关系相较更复杂也更简单:我的树冠随着韶华飞逝逐渐过于沉重,我的树干随着风蚀水浸逐渐过于蠹朽,我的根须随着徘徊深渊逐渐过于饥渴……实话实说,若非那些人类在拥护我脚下土地所代表的华夏文明的同时爱屋及乌,我的日子很可能远远没有如今的纵情恣意。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识荣辱14,不懂得如何迎合食物链顶端的强大生物并与其和谐共生的物种都没有未来——我再次遥望彼方安静蹲伏着的树桩,我曾经的后辈、挚友和最亲密的伙伴如果活到今天,该是乐此不疲地用致病细菌和不晓算不算生物的病毒来跟我斗嘴争辩的吧。
“祖宗、老祖宗!您总是用问题答复我的疑惑,从不给我一个精准的答案。”
对你来说空前绝后的颠覆性观念竟然没能让你陷入对哲学的畅想,休要在毫无预告的情况下突然刨根问底呀,祖宗我已不是精力充沛的新木,上了年纪思绪经常转不过弯。
“你听过乌鸦和田鼠关于黑白与彩色的辩论吗?那个谜团曾困扰了我很长时间,我没有任何渠道可以得到一个精确的结论。从人类蓬勃发展的科学技术中获悉真相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活着……矢志不渝地活着。”
……俱往矣。
“我现今清楚黑白与彩色是田鼠等哺乳动物的视锥细胞与鸟类、人类都不一样导致的辨色差异,但此时的我更愿意给你一个相对诗意的回答。”
我不再注视那个过分安静的遗桩,俯仰天高地迥,推敲造化争驰15,听闻过、经历过、见证过的生死存亡与悲欢离合在我的枝干根须间缓缓流淌,凝聚沉淀成我颇为欣赏的语句,先行者可以辩证地指出方向,却无法代替其它生灵思考,但我相信当幼树参透这句话,它便不会再迷惘失措。
“在黑白里温柔地爱彩色,在彩色里朝圣黑白。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曾经知己再无悔,已共春风何必哀——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16。”
【注:1本文灵感来源于汪曾祺的《人间草木》:“在黑白里温柔地爱彩色,在彩色里朝圣黑白。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曾经知己再无悔,已共春风何必哀”,部分内容虚构演绎;2化用尼采的名言:“人的情况和树相同,它愈想开向高处和明亮处,它的根愈要向下,向泥土,向黑暗处,向深处——向恶”;3;借句张煌言的《满江红·屈指兴亡》;4借句陆游的《浮世》;5化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果部第三十卷·果之二银杏》:“叶薄纵理,俨如鸭掌形……二月开花成簇……一枝结子百十,状如楝子,经霜乃熟烂”;6借句韩愈的《师说》;7指灯塔水母;8树瘿:树木因受到真菌或害虫的刺激,局部细胞增生而形成的瘤状物;9化用马丁·尼莫拉的名言:“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的时候……最后他们奔我而来,那时已经没有人能为我说话了”;10借句王安国的《滕王阁感怀》;11借句白居易的《琵琶行》;12借句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13借句《旧唐书·魏徵传》中李世民的名言;14化用《管子·牧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15造化争驰:借句吕岩的《沁园春·七返还丹》;16借句张九龄的《感遇十二首·其一》。】
公元2020年1月31日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