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中姊妹嗜爱那口戏，请我陪着坐上一坐，台上是京中有名望的徽班，池座人头涌涌，偏我不爱凑那等热闹，在旦角涮起的剑花中，撂下手中端的茶水，起身笑着辞去。偶然脾性起来时，谁的面子都不耐烦给，何况我耳里容不下这样的繁杂，倒不如返璞归真，只怕要更加来得熨帖。）
（不知有意抑是无意，门庭瘦弱一株青松撞进眼里，出园的行动虽未停，却到底在了意，因心中突兀牵扯起的挂念，而微微露出两分在眉心。）
（无它法儿，转脸吩咐往香山来。僮仆伫候在车马旁，人皆留在山脚，自各拧着裙上半山腰，手腕轻悠悠摇晃，一柄团扇在襟前扑动两下，只生出微弱的半点风。一抬首，我先瞧见了人，这才望见的树。）
“赶巧，你怎么也来了？”

【叠叠青山拢成的秀色里，或许并不缺它这一种颜色，而山中有白石清泉，堆青叠绿，一步皆成一景，独只显得它矜弱可怜，那是一株未长成的小树，背有青山为屏障，每日所承的日晖都少些】
【积年的绣闺岁月，我所见的皆是品相极佳的良物，若逢族中长辈祝寿时，还能一窥天下珍奇，是以在樵户眼里平平无奇的枯瘦小树，却得了我的矜悯。细弱的枝干上系着一枚覆香罗帕，并非出自我手中针线，恰恰是源于这落地的一声俏音——上回巧逢的一位格格，我借了她的罗帕】
【杏眼横了秋水，与她一颔首，虽是许诺来日归还绣帕，来日不可期，未曾念过有再逢之日】喏，这个与你。【手中尚有一枚新绣成的鲛帕，蓝色素缎上绣了海棠花，缀系小小玉纳】
【远目向青山，悠然道了一句】我以为，世人皆念繁盛好景，它逢不到人看它了。

（圈圈细腻光影，各不相扰地，在地面搅和摊开，人往里头一站，竟不似踏入了世俗人间，绣鞋上的花活了般颤动，勾勒出淡淡的鲜明痕迹，何况髻上珠花那瞬息间的颜色。）“不是你要我常来瞧？若没那一遭，除却你，这青山流云的烂漫，确是再无第二人会留意它”
（虽仅是一个念头，鬼使神差的在心间安营扎寨，不过遇见同样细痩的青松，未料这稍一松懈，便乘隙挑动心神，不来，心肠则再不能安稳沉在肚里。）
（第二回见面，无需翻来覆去于相交的细枝末节中找补，言语间倒一派倾盖如故。）“借你的帕子是我亲自绣的，你若随意命人绣一方来应付，也不必还了”

【只得往过耳的风里寻些断章残句，离枝的一片叶在风里打着旋儿，一顿一顿的，仿佛是她那日温言相诉——是应允了踏上这一条山路时，也取道这一幽径里，为看望它】
【我的记性却不好，至多能忆得出自我口中的言辞，倘若旁人违诺，或许我并不会诘问，悉数都会忘】我记起来了，我邀你来见这课小树再发生机——【尤是一允首，眸间含着的笑意里却掺了谎，我是半点记不得了，当真会让一面之缘的人同我一齐犯痴，只为山野间无名的小树？此念才冒了尖儿，那小树抱屈似的，摇动枝条时也蕴愤懑】
让我再瞧瞧。【她言中有真假难辨的执拗，分明是才绣成的一副鲛帕，却因她的神色重新审视了它】是出于我手，绣娘才不绣成这样，她们手里出的东西多携了刻板的贵气。

（日头见高了，不耐烦的摇动手中圆扇，眼珠瞟向那株矮枝端详了一回，比起她求帕子时，叶片儿稍多些精神气。现世各人都要轮流受点委屈，得要顾着这些个有的没的，又不知小小枯树当时有何奇特之处，得她青睐有加，眼巴巴伺候出一条活路。）
“这处地段选得不好，四周皆叫老树遮严了，怕是难有出头那日”
（无意说上两句，偏首伸手接过绣帕来，翻开那角海棠花打量着，不说好，亦不说坏，只是眼底眉梢，终于蕴了丝笑。）“若我今日不曾来呢，你要如何还我？”

【曲折回绕的山径里，未必能抵峰顶，便如眼下这条小径，是曲曲弯弯的绕到了背阴一处。地面上本该有碾轧过的车辙，经风雨侵袭浸润，倒是半点痕迹都寻不见了，好似我并未遣府上花丁奔赴此处救助它，一切又回到了当日——还是这棵长势不佳的小树，似狂风一过便能将它连根拔起，却又有种异乎寻常的坚韧】
【也还是疏荫下的两个娇影，她又笑着看我】若是登门为了一枚帕子，可当真是痴了。京城也大，朝夕之间哪怕乘一匹快马，也奔不到东西各处，却又小得很，也许一回身又逢着了。【眸光又递向她，似答了她，又囫囵着在论些不着边际的话头】
【我总不愿将这些归诸于因缘，或许从来都聆不得佛偈里的禅意】也许等一年，可见枯木逢春，等它从小树变成大树——【仰见的星星点点绿意，实难想象它的如盖模样】要过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我怕我会忘了。

（舒得一口气儿，不似悲，不似喜，无甚么计较在里头，分半边神听着想着她的话，那张锦帕已紧紧攥在手心。）
“一转身又逢着了…”（眼前我与她恰好如此，下颔稍抬。）“唔，可不正是”
（我不喜如此景况，亦无耐心同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那些个所思所想太过飘渺，非旁观俗世的局外人，何必困囿于似是而非的暗苦。）
“花木林叶无口难言，不论来日或生或死，或明儿就枯败为一捧泥土，便说你朝它伸手那时，怎可知是这株幼树想要的？既一般无法儿自主，何必去想十年二十年之久，多思无益”

【花木向阳，所慕的却也未必是那一轮金乌，抑或是追寻天光云影。仰首去观云罅，却因日光炽烈微阖了一双目，若是今朝不逢，这帕子或许会安然陈放在温府，度过另一番安恬生涯】
【缠在树干的那一枚帕子，尚有闺阁女子的女红绣法，包裹的银边儿于日光下显得喧宾夺主】若不是它想要的，那它还……【它还希冀于消亡吗？如山野中的万草千花，无人知其生，无人晓其盛，便是化作落英时，也是寂然的、与青泥永远相拥】
【牵了她娇荑，另有一枚小玉纳置在她掌心，与鲛帕上所系的并无二致，就像我与阿姐并蒂双生，再分唤以“真”、“贞”，却终有不同命数】我记性不好，总是丢东西，所以这玉纳也是挑了两枚，若是有朝一日丢了一个，还能续上，不至于愁闷伤怀。我不想往后的事啦，这一枚一并给你了。

（大抵是心中亦有愁苦，越是难以纯粹面对俗世，越是听不得似已悉达来日的言辞。往时不复，来日不追，几乎是要断了念头，什么念头？开怀的，洒脱的，也许就是生的——倒是我心不择言了。反握住她伸来的手，拍了拍，生疏地安抚着，帕子一角坠下去，细密的针线造就的鲜艳绣样儿，恰好在垂落的那边，阳光黏上去，瑰丽极了。）
（人也该如此。）
“何时再来瞧这株山树，上…”（竟终于想起通个名姓）“上章穆府同我递个信吧”
（一双玉纳，一个缀了帕子，一个压进箱底，无二的模样，归处到底不同。我不是这样症结于怀的人，当即便微微露了笑，顽笑般。）“下回再见，可得赏我个笑脸”

来年，来年我定会来瞧它。
【我眼中的一株枯瘦的小树，可会在他日繁茂生长着？循着它的枝条觑向天穹里最耀眼的一处，那是层云也掩不住的一缕日光，夺目而绚丽。我有心多瞧一眼，却不由长睫微动，本能的又在避开这一束粲然】
【他日定有光华夺目的一景，不仅是在山坳里，还是几度枯败、几度又逢春的园中花圃，我循着她的话，一样坚信着。后来我似是又与她换了名姓，在马车的辘辘声里，又念起她的神情来，只是那妙音极为渺远，竟是又忘了言谈详貌】
【我害的病一直都无甚么症候，却常能在人眼中拢上一层阴翳，“可得赏我个笑脸，可得赏我个笑脸……”，这方才又是谁说的？缩在马车中的人似是倦极，不久便又入了梦，梦里在水底窥见行云，在天边又观远树，始终有一张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