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出地铁站，柳文青终于能放开来喘上一口气。
烤肠的香味灌入鼻腔，让冰冷的空气有了些微的人情味。
地铁口外挤着两个用泡沫箱子装烤肠饮料的小贩。
这里是不允许摆摊的闹市区，但都是为了生活所迫，真来了城管，对他们这些不占道经营的小贩，大多只是驱离，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柳文青笑笑，去年他还是城管大队里面的一员，一个月一千三，没编制，没保险。
随即，柳文青的笑容就苦涩了下来。
今天的面试很顺利，得到的是人力小姑娘礼貌的微笑和请等待通知的回复。
曾经他有机会转正的，但是他没有珍惜。
柳文青叹了口气，迈动沉重的脚步，往家的方向走。
从地铁站到家要走二十三分钟，肚子有点空，但柳文青只是忍着饥饿加快了脚步。
“家里还有一个馒头，上个月妈带来的火腿还有剩，跟菠菜熬汤……嗯，要不然菠菜……就不买了。”
柳文青嘀嘀咕咕的念叨着，给自己催眠。
柳文青加快了脚步，从农贸市场门口匆匆走过。
一年前，他离职的时候是那么的意气风发。
而现在，是他咽下苦果的时候了。
……
沉闷的公寓楼阴郁而充满怪味，开门后的闷热却如蒸笼一般。
柳文青习惯性的就这样敞着门，用脚把门口的小卡片踢出去。捡起两团报纸塞进皮鞋。快速脱去身上的廉价西装，挂在墙角的挂烫机上。
从卫生间胡乱抹了把脸，柳文青用毛巾擦着身上的汗。
眼睛却总是有意无意的飘向床头柜上那台电脑。
那曾经是他吃饭的家伙，但到今天已经快一个月没碰过它了。
柳文青强压下内心的不适，从只有冷藏功能的小冰箱里掏出一个有些发硬的馒头，和一大块用报纸包好的火腿。
柳文青用一把水果刀切两指厚的一块火腿，把火腿丢进烧水的电水壶，然后把馒头盖在壶盖的位置上。
按下开关，柳文青把自己扔进凌乱的行军床，眼神涣散。
手机发出收到短信的提示音，但柳文青根本懒得看。
他上个月为了和妈吃顿饭，悄悄借了华贝，谁能想一个月过去竟然还没找到工作。
柳文青无力的用枕头蒙住脑袋，可泪水还是流了下来。
……
两年前，他喜欢网文，一边挂职合同工，一边捉摸着写点东西。
YW是造神的地方，柳文青很有自知之名的没去掺和神战。
他投的是家小网站。
快餐读者，快餐文，编辑说话又好听，柳文青写的小套路渐渐有了读者。
那个时候柳文青每天都很快乐。
每天一下班就风风火火地跑回自己的小窝，啃着指甲玩一指禅。
看着订阅和章评越来越多，柳文青沉浸在自己亲手营造的小世界里，收着千字十元的稿酬，每天熬夜码出六千个字。
上架当天，柳文青收到了人生中第一笔打赏。
读者花了一毛，按照分成协议，他能分到两分钱。
柳文青点开那个打赏读者的头像，盯着他的ID和空白的资料看了好久。
越看越顺眼。
有读者建议他定个加更标准，柳文青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
他一个小透明，全当玩闹了。
然而读者们的热情让他没有预料。
一个月时间，柳文青签了读者们十三章。
柳文青每天熬夜到凌晨两点多，依然赶不上进度。
稿酬收入加分成收入，柳文青每月多了小三千的外快，比他本职挣得还多。
柳文青决定辞工全职。
一年前，柳文青辞工前给同队的同事一人送了一份小礼物，十几二十块的那种便宜货，多少是份心意。
结果却发现，同队竟然有不少人根本不记得他。
那时候他想的是：没关系，他还有读者。
柳文青全职还上了欠更，开始习惯存稿，剧情打磨也更加用心。
两个月后，他的收入第一次涨到三千五百。
柳文青觉的自己的努力值了。
年关的时候，柳文青回家带了六千多，爸妈高兴的合不拢嘴。
……
改变是从年后二月份开始的。
那时候还没几个人关注到暴风将临。
四月中旬，柳文青的小说进入收官阶段。
YM被爆出合同霸王条款。
柳文青还沉浸在写作的热诚中一无所觉。
五月，柳文青无意中打开网页，铺天盖地新闻引起了柳文青的注意。
网文圈内都是年轻人，能火爆到全网的热度可不常见。
YM是造神证道的地方，笼络了七成网文读者，柳文青也曾心怀向往。
但毕竟与他无关不是吗？
他只是一个在小网站上写小白文的小透明。
柳文青笑笑，关掉网页，继续去忙自己的收尾。
后来听说YM承诺不会以全面免费的形式推广书库，柳文青感慨：王文圈真是越来越正规了。
不到一个月，柳文青的小说完本。
敲完了完本感言，柳文青露出老父亲般欣慰的微笑。
这本小说是他的第一次，是改变了他人生轨迹的心血结晶，再没有人比柳文青更看中这本其实无甚内涵的小白文。
柳文青怀着期待，打开第二份文档。
这是一份大纲，这次他想写一些不那么快餐的东西。
有了读者基础，他想把这半年积累下来的好东西全都掏出来。
手指在键盘上跳跃，老旧的笔记本有点晃。
柳文青嘴角却是带着笑。
十五万字公众章节，这是全免费的部分。上架前，除了读者打赏分成，柳文青拿不到一分钱。
这次他签的是分成约，没有保底，但分成高。
读者打赏一块他能拿五毛。
订阅的话，分成是千字两毛。
按规矩是整千字算。
两千一章，两章算四千字。一章三千八，第二章两千二，加一起算五千。
这是他最难熬的一段时间。收入基本很难超过五百块。
他需要以每天三千到四千的稳定高质量内容，来制造用户粘性。
这次他写的不是小白文，数量与质量很难兼顾。
柳文青除非必须离开，否则一直都坐在电脑前。
一个月后，那是他和网站签约上架的日子。
编辑发信息给他，告知网站换了新合同，需要他重签一份。
柳文青接到信息后也没犹豫，直接签了合同。
小说上架。
柳文青兴奋的放出存稿。
第一天十更！
第二天八更！
第三天八更！
……
小说在网站的推荐位上站了三天，人气节节攀升。
柳文青看着数据，琢磨这个月应该能有三千多，美滋滋的在网上下单，买了个半米高的小冰箱。
半个月后，稿酬如期而至。
三百一十二块。
看着短信通知上的数字，柳文青懵了。
以最快的速度翻出后台数据，看着比上一本书更好的各项数据，柳文青打电话联系了自己的编辑。
“大大，我稿酬好像搞错了。”柳文青语带焦急。
编辑那边轻轻一叹：“没错，你重新看一下合同吧。”
说罢，编辑把他合同的电子档传了过来，然后挂了电话。
柳文青一目十行的翻到稿酬约定的那一栏，上面明确写着：“甲方应将甲方所得净收益的50%分配给乙方。本款所述甲方所得净收益仅指甲方将协议作品相关著作权转授权给第三方而获得的授权费用。除此以外，甲方无需再向乙方支付任何费用。”
柳文青感觉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再次打通编辑的电话：“大大，怎么能这样？我这本书的成绩比上本书更好，只有三百多块也太不正常了。能不能把我这书的运营成本给我一份？”
编辑为难：“作者太多了，网站不可能为每个人都制作一份成本表。”
“总的也行！大大，你帮我一下，我是全职作者，三百多块真的活不了的。”柳文青言词恳切。
编辑沉默了好久：“不是我不帮你，就算网站有这种成本表，我们这些打工的也拿不到。”
柳文青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但对一个编辑发火于事无补。
这是他身为一个前城管的职业意识。
“大大，那能给我一个电话吗？财务的，客服的，都行。”柳文青觉得必须搞个明白。
编辑语气真诚：“文青，你是我签回来的，我跟你说实话，没用的。我最多再给你申请一下保底，一个月能给你补到一千五。”
柳文青的怒火已经冲到了脑门：“凭什么啊！保底最多只能拿四个月，我这可是两百万字的合同！读者反馈明明很好的！打赏网站也分了大头！”
“文青！”编辑压低了声音，语气匆匆，似乎换了个地方：“网站公布的年报，净利率只有1%多一点，去掉版权运营的百分之五十，再去掉网站留存一半，剩下一半的这点净利均摊到每个作者身上本来就没多少。你在推荐位上站了多少时间，虽然都是小推荐，但网站要是硬要按广告价格计算的话，你弄不好要给网站倒贴钱！”
柳文青听完感觉简直荒谬！
“大大，那我转站了。”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柳文青早就听说小网站不靠谱，但去年的经历让他对网站信赖有佳。
好在网文作者是一个相对自由的群体。
网站不需要为柳文青提供社会保险，不签劳动合同，所以理论上，柳文青离开网站，也无非损失一部分读者。
柳文青决定拼着几个月的损失，在正规的大网站上重头再来。
“别……”编辑的声音戛然而止。
柳文青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
然后打开电脑，最新更新下面发出了停更转站公告。
三分钟后，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柳文青接起来，是一个礼貌的女声。
“柳文青先生是吗？网站法务部通知您，您的新章节根据合同第4.3条，属于严重违规行为，网站保留起诉……”
柳文青没有听完就挂了电话，他不想再听这些威胁的话。
找出自己留存的合同副本，把合同翻到4.3条。
只见上面写着：4.3 乙方保证其在协议作品章节内不得发布任何与作品或甲方无关的内容，尤其是涉及与甲方业 务相同或相类似或与甲方存在竞争关系之经济组织(“甲方竞争方”)的宣传内容，且所发布的 宣传内容不得与协议作品或甲方无关。
柳文青坐回椅子里，看着电脑屏幕。
双手放在键盘上有些微的颤抖。
点开屏幕右下角闪烁的图标，那是他的作者群。
里面全是他忠实的拥趸。
“我有点迷茫了。”柳文青打出这样一行字。
群里的回复立刻多了起来：“迷个屁的茫，快滚去码字！”
然后是一片：“人类的本质就是复读机”的刷屏。
柳文青截了个后台收入的图发到群里。
柳文青继续打字：“兄弟们，我这个月的砖钱，不够吃饭啊。”
“我槽！我记得光X老板就打赏了一千块啊！”群友惊讶。
“秀儿坐下，正常操作。”群管维持秩序。
“上个月YM合同定稿之后，所有网站都改了签约合同，合法赚钱谁还不掺一脚。”这有个明白内情的，怒刷存在感。
柳文青赶紧打字询问：“怎么回事？”
结果聊天窗口忽然弹出一个红色的感叹号，然后弹窗提示：“您的群聊因涉嫌不良言论被解散！”
柳文青忍无可忍，一拳砸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手边，合同书上条款4.3：同时乙方承诺不做出歪曲、诋毁、损害甲方、甲方网站 形象或甲方网站中其他签约作者、作品的行为。乙方不得在任何平台或渠道(包括但不限于网 站、微博、博客、秋秋平台、微信平台、读者作家聚会等)发布甲方竞争方的宣传内容，亦不得 发布歪曲、诋毁、损害甲方、甲方网站形象或者可致使他人对甲方、甲方网站形象产生任何消 极影响或负面印象的言论。
下面的5.1则是：5.1 本协议签订后，甲方有权视协议作品销售情况给予乙方协议作品的甲方网站推荐，帮助乙方 以及协议作品提升知名度。为更好的帮助乙方宣传和扩大影响力，乙方同意甲方可出于宣传推 广需要，以乙方名义开设、管理并运营微博、微信、博客、秋秋群等社交网络账号。
手机上，是编辑给他发来的短消息，第一条内容简单而直接：“10.1新作品优先权甲乙双方同意并确认，乙方在本协议项下最后一本协议作品完本后一年内所开始创作的除协议作品外的文字作品属于本条所述新作品，乙方对该新作品权利（此处的新作品权利包括但不限于《著作权法》第十条第一款第（五）项至第（十七）项规定的权利）转让或授权许可使用时，乙方应以书面形式（若有则须附欲受让方提供的协议条款签署版本）通知甲方，甲方优先于任何第三方受让上述新作品的著作权及许可使用权，乙方应为甲方该优先权的行使提供必要的便利。若乙方在上述期限内未创作新作品，上述期限结束后乙方创作新作品的，甲方享有乙方创作的第一部新作品（仅限该作品一部）与本条前述同样的优先权。除甲方收到乙方要求甲方行使上述优先权的书面通知后30个工作日内未行使优先权，乙方不得将上述权利转让或授权于任何第三方。甲方行使优先权应当保障乙方的合法权益，并积极为乙方创造收益。
10.2违反优先权责任甲乙双方均同意并明确知晓本条所述优先权的行使方式及条件，如乙方未经甲方允许授权或转让新作品的相关著作权致使甲方无法行使优先权的，则视为乙方违约，乙方须依照本协议9.8款的约定向甲方支付违约金，同时乙方应当将与第三方合作所获得的一切收入作为违反优先权条款的赔偿金向甲方支付，该赔偿费用甲方有权从应当支付给乙方的报酬中直接扣除。 ”
第二条只有两个字：“抱歉”。
柳文青愤怒的登录自己的作家账号，点击删除作品。
却被提示：1.1由乙方将协议作品不可撤销地独占许可给甲方自行使用或转许可第三方使用，而排除乙方自行或者再行许可、转让给任何第三方使用。
3.13报权期限本协议独家授权期限自签署之日起至协议作品著作财产权保护期满之日止。
柳文青颤抖着手，从自己的联系人记录里，找到一个做律师的朋友。
他把自己手边的合同拍过去。
那边很快有了回应。
“抱歉，已有案例上，网站都会胜诉。包括前几年流行的盗墓问鼻祖，IP卖了好几个亿，作者得到的只有十万不到。当年作者气不过，败诉后自己找人拍了自己的剧本，结果被网站告得倒赔了一百多万。”
“这种合同明明就不合理，就算签了，不也应该是无效合同吗？”柳文青好歹是干过城管的，法律意识也有一点。
律师朋友无奈：“在我们律师圈子里，大多是认为涉及这种霸王条款的合同应该归为无效。但我们不是搞著作权、专利权这一块的。现实就是作者还没有胜诉的先例。前段时间舆论那么凶，最后还是不了了之。现在全网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哪都一样。老大哥珠玉在前，全网都在模仿。我还记得合同里有个10.1，作者跑都跑不了。”
柳文青赶紧翻到合同第十条：
10.1新作品优先权甲乙双方同意并确认，乙方在本协议项下最后一本协议作品完本后一年内所开始创作的除协议作品外的文字作品属于本条所述新作品，乙方对该新作品权利（此处的新作品权利包括但不限于《著作权法》第十条第一款第（五）项至第（十七）项规定的权利）转让或授权许可使用时，乙方应以书面形式（若有则须附欲受让方提供的协议条款签署版本）通知甲方，甲方优先于任何第三方受让上述新作品的著作权及许可使用权，乙方应为甲方该优先权的行使提供必要的便利。若乙方在上述期限内未创作新作品，上述期限结束后乙方创作新作品的，甲方享有乙方创作的第一部新作品（仅限该作品一部）与本条前述同样的优先权。除甲方收到乙方要求甲方行使上述优先权的书面通知后30个工作日内未行使优先权，乙方不得将上述权利转让或授权于任何第三方。甲方行使优先权应当保障乙方的合法权益，并积极为乙方创造收益。
10.2违反优先权责任甲乙双方均同意并明确知晓本条所述优先权的行使方式及条件，如乙方未经甲方允许授权或转让新作品的相关著作权致使甲方无法行使优先权的，则视为乙方违约，乙方须依照本协议9.8款的约定向甲方支付违约金，同时乙方应当将与第三方合作所获得的一切收入作为违反优先权条款的赔偿金向甲方支付，该赔偿费用甲方有权从应当支付给乙方的报酬中直接扣除。
柳文青沉默了。
他连转投其他网站的权利都没有了。
一身精气神似乎都干瘪了下去。
柳文青很茫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三千块的稿酬算不得高，但足够他一个人过活，去掉五百多的房租，一百多的水电，八十多的网费，外面一餐按照二十块，一天两顿，一个月算一千二，富余不到一千块。
攒上好几个月，也不舍得给自己添置点什么。一年到头，把这微薄的积蓄带回老家，也安一安家中二老的心。
做儿子的没出息，但有手有脚不用爸妈接济。
结婚生子，那是想都不敢想。
柳文青在出租屋里搭建了一个小小窝，简陋而温暖。
与素未平生的读者交心，赚一分温饱。
他想用自己的努力，靠自己的手，拿一份还算体面的干净钱。
一纸合同，却轻轻松松就毁了一切。
他为之拼搏努力的一切，他所向往的生活，在一个名为“现实”的残酷世界中，被踩得粉碎。
……
一个月后，
柳文青麻木的坐在电脑前，呆呆的看着屏幕。
手指按在键盘上却打不出一个字来。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新编辑的催稿电话已经打来了两次。
但一个月三百多块的稿酬，让他真的完全无心思考剧情。
柳文青不明白，在一个努力就有回报的年代，为什么自己偏偏就活成了一个奴隶。
“叮咚……”
门铃响起。
柳文青麻木的起身开门。
快递小哥把一只大纸箱放在门口。
笑容礼貌而职业：“先生您的快递。”
柳文青错愕：“我没买东西啊！”
快递小哥赶紧翻找出运单详情，指给柳文青看：“您看，这是您的地址，和姓名没错吧？”
柳文青看着付款人一栏熟悉的名字，泪水无声滑落。
这是他申请退款的小冰箱。
母亲又给他买回来了。
……
烤肠的香味灌入鼻腔，让冰冷的空气有了些微的人情味。
地铁口外挤着两个用泡沫箱子装烤肠饮料的小贩。
这里是不允许摆摊的闹市区，但都是为了生活所迫，真来了城管，对他们这些不占道经营的小贩，大多只是驱离，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柳文青笑笑，去年他还是城管大队里面的一员，一个月一千三，没编制，没保险。
随即，柳文青的笑容就苦涩了下来。
今天的面试很顺利，得到的是人力小姑娘礼貌的微笑和请等待通知的回复。
曾经他有机会转正的，但是他没有珍惜。
柳文青叹了口气，迈动沉重的脚步，往家的方向走。
从地铁站到家要走二十三分钟，肚子有点空，但柳文青只是忍着饥饿加快了脚步。
“家里还有一个馒头，上个月妈带来的火腿还有剩，跟菠菜熬汤……嗯，要不然菠菜……就不买了。”
柳文青嘀嘀咕咕的念叨着，给自己催眠。
柳文青加快了脚步，从农贸市场门口匆匆走过。
一年前，他离职的时候是那么的意气风发。
而现在，是他咽下苦果的时候了。
……
沉闷的公寓楼阴郁而充满怪味，开门后的闷热却如蒸笼一般。
柳文青习惯性的就这样敞着门，用脚把门口的小卡片踢出去。捡起两团报纸塞进皮鞋。快速脱去身上的廉价西装，挂在墙角的挂烫机上。
从卫生间胡乱抹了把脸，柳文青用毛巾擦着身上的汗。
眼睛却总是有意无意的飘向床头柜上那台电脑。
那曾经是他吃饭的家伙，但到今天已经快一个月没碰过它了。
柳文青强压下内心的不适，从只有冷藏功能的小冰箱里掏出一个有些发硬的馒头，和一大块用报纸包好的火腿。
柳文青用一把水果刀切两指厚的一块火腿，把火腿丢进烧水的电水壶，然后把馒头盖在壶盖的位置上。
按下开关，柳文青把自己扔进凌乱的行军床，眼神涣散。
手机发出收到短信的提示音，但柳文青根本懒得看。
他上个月为了和妈吃顿饭，悄悄借了华贝，谁能想一个月过去竟然还没找到工作。
柳文青无力的用枕头蒙住脑袋，可泪水还是流了下来。
……
两年前，他喜欢网文，一边挂职合同工，一边捉摸着写点东西。
YW是造神的地方，柳文青很有自知之名的没去掺和神战。
他投的是家小网站。
快餐读者，快餐文，编辑说话又好听，柳文青写的小套路渐渐有了读者。
那个时候柳文青每天都很快乐。
每天一下班就风风火火地跑回自己的小窝，啃着指甲玩一指禅。
看着订阅和章评越来越多，柳文青沉浸在自己亲手营造的小世界里，收着千字十元的稿酬，每天熬夜码出六千个字。
上架当天，柳文青收到了人生中第一笔打赏。
读者花了一毛，按照分成协议，他能分到两分钱。
柳文青点开那个打赏读者的头像，盯着他的ID和空白的资料看了好久。
越看越顺眼。
有读者建议他定个加更标准，柳文青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
他一个小透明，全当玩闹了。
然而读者们的热情让他没有预料。
一个月时间，柳文青签了读者们十三章。
柳文青每天熬夜到凌晨两点多，依然赶不上进度。
稿酬收入加分成收入，柳文青每月多了小三千的外快，比他本职挣得还多。
柳文青决定辞工全职。
一年前，柳文青辞工前给同队的同事一人送了一份小礼物，十几二十块的那种便宜货，多少是份心意。
结果却发现，同队竟然有不少人根本不记得他。
那时候他想的是：没关系，他还有读者。
柳文青全职还上了欠更，开始习惯存稿，剧情打磨也更加用心。
两个月后，他的收入第一次涨到三千五百。
柳文青觉的自己的努力值了。
年关的时候，柳文青回家带了六千多，爸妈高兴的合不拢嘴。
……
改变是从年后二月份开始的。
那时候还没几个人关注到暴风将临。
四月中旬，柳文青的小说进入收官阶段。
YM被爆出合同霸王条款。
柳文青还沉浸在写作的热诚中一无所觉。
五月，柳文青无意中打开网页，铺天盖地新闻引起了柳文青的注意。
网文圈内都是年轻人，能火爆到全网的热度可不常见。
YM是造神证道的地方，笼络了七成网文读者，柳文青也曾心怀向往。
但毕竟与他无关不是吗？
他只是一个在小网站上写小白文的小透明。
柳文青笑笑，关掉网页，继续去忙自己的收尾。
后来听说YM承诺不会以全面免费的形式推广书库，柳文青感慨：王文圈真是越来越正规了。
不到一个月，柳文青的小说完本。
敲完了完本感言，柳文青露出老父亲般欣慰的微笑。
这本小说是他的第一次，是改变了他人生轨迹的心血结晶，再没有人比柳文青更看中这本其实无甚内涵的小白文。
柳文青怀着期待，打开第二份文档。
这是一份大纲，这次他想写一些不那么快餐的东西。
有了读者基础，他想把这半年积累下来的好东西全都掏出来。
手指在键盘上跳跃，老旧的笔记本有点晃。
柳文青嘴角却是带着笑。
十五万字公众章节，这是全免费的部分。上架前，除了读者打赏分成，柳文青拿不到一分钱。
这次他签的是分成约，没有保底，但分成高。
读者打赏一块他能拿五毛。
订阅的话，分成是千字两毛。
按规矩是整千字算。
两千一章，两章算四千字。一章三千八，第二章两千二，加一起算五千。
这是他最难熬的一段时间。收入基本很难超过五百块。
他需要以每天三千到四千的稳定高质量内容，来制造用户粘性。
这次他写的不是小白文，数量与质量很难兼顾。
柳文青除非必须离开，否则一直都坐在电脑前。
一个月后，那是他和网站签约上架的日子。
编辑发信息给他，告知网站换了新合同，需要他重签一份。
柳文青接到信息后也没犹豫，直接签了合同。
小说上架。
柳文青兴奋的放出存稿。
第一天十更！
第二天八更！
第三天八更！
……
小说在网站的推荐位上站了三天，人气节节攀升。
柳文青看着数据，琢磨这个月应该能有三千多，美滋滋的在网上下单，买了个半米高的小冰箱。
半个月后，稿酬如期而至。
三百一十二块。
看着短信通知上的数字，柳文青懵了。
以最快的速度翻出后台数据，看着比上一本书更好的各项数据，柳文青打电话联系了自己的编辑。
“大大，我稿酬好像搞错了。”柳文青语带焦急。
编辑那边轻轻一叹：“没错，你重新看一下合同吧。”
说罢，编辑把他合同的电子档传了过来，然后挂了电话。
柳文青一目十行的翻到稿酬约定的那一栏，上面明确写着：“甲方应将甲方所得净收益的50%分配给乙方。本款所述甲方所得净收益仅指甲方将协议作品相关著作权转授权给第三方而获得的授权费用。除此以外，甲方无需再向乙方支付任何费用。”
柳文青感觉心中一股无名火起，再次打通编辑的电话：“大大，怎么能这样？我这本书的成绩比上本书更好，只有三百多块也太不正常了。能不能把我这书的运营成本给我一份？”
编辑为难：“作者太多了，网站不可能为每个人都制作一份成本表。”
“总的也行！大大，你帮我一下，我是全职作者，三百多块真的活不了的。”柳文青言词恳切。
编辑沉默了好久：“不是我不帮你，就算网站有这种成本表，我们这些打工的也拿不到。”
柳文青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但对一个编辑发火于事无补。
这是他身为一个前城管的职业意识。
“大大，那能给我一个电话吗？财务的，客服的，都行。”柳文青觉得必须搞个明白。
编辑语气真诚：“文青，你是我签回来的，我跟你说实话，没用的。我最多再给你申请一下保底，一个月能给你补到一千五。”
柳文青的怒火已经冲到了脑门：“凭什么啊！保底最多只能拿四个月，我这可是两百万字的合同！读者反馈明明很好的！打赏网站也分了大头！”
“文青！”编辑压低了声音，语气匆匆，似乎换了个地方：“网站公布的年报，净利率只有1%多一点，去掉版权运营的百分之五十，再去掉网站留存一半，剩下一半的这点净利均摊到每个作者身上本来就没多少。你在推荐位上站了多少时间，虽然都是小推荐，但网站要是硬要按广告价格计算的话，你弄不好要给网站倒贴钱！”
柳文青听完感觉简直荒谬！
“大大，那我转站了。”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柳文青早就听说小网站不靠谱，但去年的经历让他对网站信赖有佳。
好在网文作者是一个相对自由的群体。
网站不需要为柳文青提供社会保险，不签劳动合同，所以理论上，柳文青离开网站，也无非损失一部分读者。
柳文青决定拼着几个月的损失，在正规的大网站上重头再来。
“别……”编辑的声音戛然而止。
柳文青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
然后打开电脑，最新更新下面发出了停更转站公告。
三分钟后，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柳文青接起来，是一个礼貌的女声。
“柳文青先生是吗？网站法务部通知您，您的新章节根据合同第4.3条，属于严重违规行为，网站保留起诉……”
柳文青没有听完就挂了电话，他不想再听这些威胁的话。
找出自己留存的合同副本，把合同翻到4.3条。
只见上面写着：4.3 乙方保证其在协议作品章节内不得发布任何与作品或甲方无关的内容，尤其是涉及与甲方业 务相同或相类似或与甲方存在竞争关系之经济组织(“甲方竞争方”)的宣传内容，且所发布的 宣传内容不得与协议作品或甲方无关。
柳文青坐回椅子里，看着电脑屏幕。
双手放在键盘上有些微的颤抖。
点开屏幕右下角闪烁的图标，那是他的作者群。
里面全是他忠实的拥趸。
“我有点迷茫了。”柳文青打出这样一行字。
群里的回复立刻多了起来：“迷个屁的茫，快滚去码字！”
然后是一片：“人类的本质就是复读机”的刷屏。
柳文青截了个后台收入的图发到群里。
柳文青继续打字：“兄弟们，我这个月的砖钱，不够吃饭啊。”
“我槽！我记得光X老板就打赏了一千块啊！”群友惊讶。
“秀儿坐下，正常操作。”群管维持秩序。
“上个月YM合同定稿之后，所有网站都改了签约合同，合法赚钱谁还不掺一脚。”这有个明白内情的，怒刷存在感。
柳文青赶紧打字询问：“怎么回事？”
结果聊天窗口忽然弹出一个红色的感叹号，然后弹窗提示：“您的群聊因涉嫌不良言论被解散！”
柳文青忍无可忍，一拳砸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手边，合同书上条款4.3：同时乙方承诺不做出歪曲、诋毁、损害甲方、甲方网站 形象或甲方网站中其他签约作者、作品的行为。乙方不得在任何平台或渠道(包括但不限于网 站、微博、博客、秋秋平台、微信平台、读者作家聚会等)发布甲方竞争方的宣传内容，亦不得 发布歪曲、诋毁、损害甲方、甲方网站形象或者可致使他人对甲方、甲方网站形象产生任何消 极影响或负面印象的言论。
下面的5.1则是：5.1 本协议签订后，甲方有权视协议作品销售情况给予乙方协议作品的甲方网站推荐，帮助乙方 以及协议作品提升知名度。为更好的帮助乙方宣传和扩大影响力，乙方同意甲方可出于宣传推 广需要，以乙方名义开设、管理并运营微博、微信、博客、秋秋群等社交网络账号。
手机上，是编辑给他发来的短消息，第一条内容简单而直接：“10.1新作品优先权甲乙双方同意并确认，乙方在本协议项下最后一本协议作品完本后一年内所开始创作的除协议作品外的文字作品属于本条所述新作品，乙方对该新作品权利（此处的新作品权利包括但不限于《著作权法》第十条第一款第（五）项至第（十七）项规定的权利）转让或授权许可使用时，乙方应以书面形式（若有则须附欲受让方提供的协议条款签署版本）通知甲方，甲方优先于任何第三方受让上述新作品的著作权及许可使用权，乙方应为甲方该优先权的行使提供必要的便利。若乙方在上述期限内未创作新作品，上述期限结束后乙方创作新作品的，甲方享有乙方创作的第一部新作品（仅限该作品一部）与本条前述同样的优先权。除甲方收到乙方要求甲方行使上述优先权的书面通知后30个工作日内未行使优先权，乙方不得将上述权利转让或授权于任何第三方。甲方行使优先权应当保障乙方的合法权益，并积极为乙方创造收益。
10.2违反优先权责任甲乙双方均同意并明确知晓本条所述优先权的行使方式及条件，如乙方未经甲方允许授权或转让新作品的相关著作权致使甲方无法行使优先权的，则视为乙方违约，乙方须依照本协议9.8款的约定向甲方支付违约金，同时乙方应当将与第三方合作所获得的一切收入作为违反优先权条款的赔偿金向甲方支付，该赔偿费用甲方有权从应当支付给乙方的报酬中直接扣除。 ”
第二条只有两个字：“抱歉”。
柳文青愤怒的登录自己的作家账号，点击删除作品。
却被提示：1.1由乙方将协议作品不可撤销地独占许可给甲方自行使用或转许可第三方使用，而排除乙方自行或者再行许可、转让给任何第三方使用。
3.13报权期限本协议独家授权期限自签署之日起至协议作品著作财产权保护期满之日止。
柳文青颤抖着手，从自己的联系人记录里，找到一个做律师的朋友。
他把自己手边的合同拍过去。
那边很快有了回应。
“抱歉，已有案例上，网站都会胜诉。包括前几年流行的盗墓问鼻祖，IP卖了好几个亿，作者得到的只有十万不到。当年作者气不过，败诉后自己找人拍了自己的剧本，结果被网站告得倒赔了一百多万。”
“这种合同明明就不合理，就算签了，不也应该是无效合同吗？”柳文青好歹是干过城管的，法律意识也有一点。
律师朋友无奈：“在我们律师圈子里，大多是认为涉及这种霸王条款的合同应该归为无效。但我们不是搞著作权、专利权这一块的。现实就是作者还没有胜诉的先例。前段时间舆论那么凶，最后还是不了了之。现在全网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哪都一样。老大哥珠玉在前，全网都在模仿。我还记得合同里有个10.1，作者跑都跑不了。”
柳文青赶紧翻到合同第十条：
10.1新作品优先权甲乙双方同意并确认，乙方在本协议项下最后一本协议作品完本后一年内所开始创作的除协议作品外的文字作品属于本条所述新作品，乙方对该新作品权利（此处的新作品权利包括但不限于《著作权法》第十条第一款第（五）项至第（十七）项规定的权利）转让或授权许可使用时，乙方应以书面形式（若有则须附欲受让方提供的协议条款签署版本）通知甲方，甲方优先于任何第三方受让上述新作品的著作权及许可使用权，乙方应为甲方该优先权的行使提供必要的便利。若乙方在上述期限内未创作新作品，上述期限结束后乙方创作新作品的，甲方享有乙方创作的第一部新作品（仅限该作品一部）与本条前述同样的优先权。除甲方收到乙方要求甲方行使上述优先权的书面通知后30个工作日内未行使优先权，乙方不得将上述权利转让或授权于任何第三方。甲方行使优先权应当保障乙方的合法权益，并积极为乙方创造收益。
10.2违反优先权责任甲乙双方均同意并明确知晓本条所述优先权的行使方式及条件，如乙方未经甲方允许授权或转让新作品的相关著作权致使甲方无法行使优先权的，则视为乙方违约，乙方须依照本协议9.8款的约定向甲方支付违约金，同时乙方应当将与第三方合作所获得的一切收入作为违反优先权条款的赔偿金向甲方支付，该赔偿费用甲方有权从应当支付给乙方的报酬中直接扣除。
柳文青沉默了。
他连转投其他网站的权利都没有了。
一身精气神似乎都干瘪了下去。
柳文青很茫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三千块的稿酬算不得高，但足够他一个人过活，去掉五百多的房租，一百多的水电，八十多的网费，外面一餐按照二十块，一天两顿，一个月算一千二，富余不到一千块。
攒上好几个月，也不舍得给自己添置点什么。一年到头，把这微薄的积蓄带回老家，也安一安家中二老的心。
做儿子的没出息，但有手有脚不用爸妈接济。
结婚生子，那是想都不敢想。
柳文青在出租屋里搭建了一个小小窝，简陋而温暖。
与素未平生的读者交心，赚一分温饱。
他想用自己的努力，靠自己的手，拿一份还算体面的干净钱。
一纸合同，却轻轻松松就毁了一切。
他为之拼搏努力的一切，他所向往的生活，在一个名为“现实”的残酷世界中，被踩得粉碎。
……
一个月后，
柳文青麻木的坐在电脑前，呆呆的看着屏幕。
手指按在键盘上却打不出一个字来。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新编辑的催稿电话已经打来了两次。
但一个月三百多块的稿酬，让他真的完全无心思考剧情。
柳文青不明白，在一个努力就有回报的年代，为什么自己偏偏就活成了一个奴隶。
“叮咚……”
门铃响起。
柳文青麻木的起身开门。
快递小哥把一只大纸箱放在门口。
笑容礼貌而职业：“先生您的快递。”
柳文青错愕：“我没买东西啊！”
快递小哥赶紧翻找出运单详情，指给柳文青看：“您看，这是您的地址，和姓名没错吧？”
柳文青看着付款人一栏熟悉的名字，泪水无声滑落。
这是他申请退款的小冰箱。
母亲又给他买回来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