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蚕眠春欲老。新巢燕乳花如扫。】
【信步而来，幸而宫人疲怠，留有满阶春瑛落花未扫，绣鞋踏上去，是一种别样美而肃杀之感。我向来是独喜欢孤秋的，但眼下还远，便聊以春当成秋。抬眸望去时，杳霭流玉，也可宜人心神。】
【于是，在此良辰之下，驻足在九龙壁下，便也并非是一桩意外之事了。我向来罕往这端，亦并不喜紫禁城中此般雄伟壮阔的建筑——它太生硬、冰冷、又死板，和巍峨的皇权一般，既称孤道寡，当为高处不胜寒。】
【但眼底下不期而遇，便也驻足佯作欣赏，但心思并不在此之上，却在侧耳听来，由远及近地脚步声上。】

【自景仁宫与额娘问安，又被拉着絮叨了好些个话，言语间不时提及白里、小鹿并那心肝儿似的小儿子。眉宇间雀跃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她已然认定长子无须照拂？亦或不再将我划在为她羽翼之下尚需体贴的幼子】
【跨出景仁刹那，满面的精气神瞬时萎靡。只缓步沉思，荡在皇城之中。不觉间，竟到了永寿宫外。抬首而望，皇极门顶上琉璃彩瓦溢彩流光，单檐庑殿顶，迫着人不由得垂头低睨。再往南走是背倚宫墙，规制而建的单面琉璃影壁】
【老远瞧着有宫装侍婢簇着一位华服贵人，想要避却已晚了些，便硬着头皮上前，待清明那人是谁，倒是心下一阵庆幸】
文廉给襄娘娘请安。

：哦，二阿哥。
【他业已尊亲王之荣，我突兀唤出这旧日的称谓，显见是不合宜的。但幸而与风越向来亲厚，未入紫宸红墙时，也常在风越处见他，便不必拘泥于那生硬的称呼了吧。】得有很一程子不曾见过你了，长得愈发高了。【宸宫数载，日复一日的枯燥，将万千日夜磨成相仿的一页。唯有见到这些成长着的孩子们——还有我们容颜老去的时候，才能真切的体味到岁月匆匆而过的痕迹。】
【忽想起佛堂里一张虔诚而赧然的秀面，是小女儿怀揣着最绮丽的心思。此时再观，端是般配。我是有意促成他们的，但此一时又忍不住打趣他。】见过你额娘了吧，这片刻便要出宫去么。【眉尾狡黠一挑：】难得进宫一次，不上御花园逛一逛么？

瞧您说的，您膝下老十四如今都与文廉差不多高了【顽笑着顺手一比，委实因潜邸襄娘娘与我额娘交好，她又是个风趣和善的，是以打她口中闻得‘二阿哥’三个字儿，觉着亲切的紧，便说笑起来】
【待立起身来，面上浮现恭敬温煦的笑意。眄向九龙壁，皇龙前爪环抱，后爪分撅海水，龙身环曲，火焰宝珠托于头下，瞠目张颔，威风凛凛，尽显皇家威严】
【一扫琉璃影壁，旋即将目光挪回，待听明她口中戏谑之言，方才想起，鹭阳与我常常谈及的‘真姨‘，她视她颇有些导师之意，再看向眼前真姨，忍不住嗤笑出声，又连忙饰道】御花园的景色文廉这几年有些腻烦了
【指向九龙壁】倒是这一处，每每都是匆匆而过，不曾驻足静心欣赏。

【我向来贪恋着从旁人口中觅得小儿如今的模样，自那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勾勒又描摹。但若有人问起，不思念么？便总会急匆匆的，欲盖弥彰的补缀上一句：“庄妃待他很好，又何必劳我忧心呢？我是落得清闲，自个儿偷着乐还来不及呢。"仿佛这样的话说的久了，便成了真情。】
【也因此，虽他归牒有些时日了，我还是不习惯谈他。说起来，听在耳中，都仿佛是个陌生人。】嗳——【软软叹了一息，自嘲笑道：】说的好像我总能瞧见他一样，【又未免太颓唐了些，故而自个儿先重整旗鼓振作着。】不过甭管多少年岁，你们在我们眼里，都还是小孩子呢。
【他不知是识破了我的调侃，还是当真厌倦了御花园中千篇一律的风景，只盯着眼下九龙飞展的影壁。又何必去点破，只留着微笑，点动螓首：】说来也巧了，我也是头一回细细打量这里——不过，【浅顿重提。】我们这些妇人家看到的风景，只怕与你们眼中绚烂雄伟的世界有些不同。

【脱口方才察觉出言有失，早年她诞子，未足月便被送往庄妃宫中。却不同于白里与庆娘娘那般，数载间她与秦衡骨肉血亲却不得相见，眼瞧着自己嫡亲长子与旁人亲近，此中滋味想来难言。后眄向她若有所失的芙蓉靥上，和声抚慰道】十四这几年愈发出息，汗阿玛亦常赞他差事办的漂亮
【她与额娘自潜邸便与嫡额娘交好，那些年她并无所出，是以待我十分亲近。闻其偏护之言，方觉打额娘处所受冷落，尽数融于她亲昵热络之中，恍若一瞬回到了潜邸旧时】是，文廉何时在娘娘处，都是哈丰阿
【见她并未深究，而是就我所言，顺承而道。负手偏首望向这一处纵贯壁心的奇石，及其壁上所赘，九为极数，五则居中，此为天子之尊】唔——
【并未即可复言，而是静驻良久，方才答话】若男儿心中有丘壑，又岂能以这一壁盖以括论。【立顿，而后一指】不过这九龙张弛有度，腾挪跳跃之态栩栩如生，平素若娘娘腻了御花园各处的争奇斗艳千姿百态，此处倒是可换换心境。

【若论小儿模样，尚可以从宫闱深处觅得片刻痕迹，却是头一次听向前廷朝堂之上。为母者，哪怕是如我这般不称职的母亲，也总希冀着小儿出类拔萃，施展一番抱负。】
【可嘴上只说着：】他……皇上他不因为我的缘故迁怒他，已经是最大的福气了，我并不敢奢求太多，只求他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最好早点娶媳妇就行。【这是为母者不需多忖，信口拈来的谎话，却又确凿是为母者最大的希冀。】
【话锋忽转，顺其手指之向，望着张弛飞舞的九龙之壁，仍是不应景的摇着螓首：】御花园中看腻味了，左不过是万艳争春的模样，可这儿——【是男儿的野心和抱负。】在我看来，又有些太生硬了。若说最想看见的景致——
【幽幽思绪飘回惜薪胡同中。我原是不喜欢那里的，对于自由的灵魂来说，那已经是一层难以挣脱的枷锁，牢牢桎梏住。但同今日紫宸宫闱相比，却又成了唯有魂梦才可归去的彼端，是心灵深处的慰藉之地。】我倒很想念煦园的花木，长春宫榴花最盛，我却觉得尚不及煦园的万一。但不知道今年是否花开如旧。
【一代代的轮回，皇权与荣恩之下，促成多少怨偶，而又将多少人从深情推向怨怼的豪渊。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它楼塌了。我既目睹过花团锦簇，又见识了怨怼横生，故而更期盼着来人不必重蹈此覆辙，所以勉力促成着。】我们妇人家的眼界都窄的很，看过了花团锦簇，却仍觉得窗外的那颗芭蕉树，廊下的几棵绣球花最美。北京城里有句俗语怎么说来着——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我觉得那已然是精妙至极的境地了——
【眸光炯炯向他处一扫，抿唇而未再解释这突兀而絮叨的一篇话的缘由。我希冀他能懂得这片心意。】

【方想有感一句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却被她后一句生生打断。舔了舔干裂的唇，趁她未察时探究的瞥向她，方是如此，才能与我额娘那般品行的人相交甚笃吧】
【而后仍将目光滞在琉璃彩壁上，思绪却飘往稚童时颇有些光怪陆离的岁月之中，于煦园内的斑驳印象，并不如她这般希冀美好值得珍藏回味。若当真让我二者择一，我宁愿留住眼下，纵使我胸中了然，今日之文廉，皆由早年间的卑凄所灌溉，我无法逃脱开煦园所释睿王潜邸徒赠与我的无形梏桎，即便眼下的高朋满座只是虚妄，亦愿藏匿于隐晦无声之处做怡亲王】
【眄向她，微微张口，我很想与她说旧邸花木亦思念旧人而后萎靡，可草木无情，它仍是花团锦簇】
靖王兄仍寻得是旧年里为王府莳弄园子的人家【言语一顿，而后又道】这时节海棠最佳，下回来，文廉为娘娘攀折些，摆在窗牖前想来也是不错。
【垂首时，细聆她所言，虽愚蠹却也能辨别她言中深意如何。可生于帝王家，又如何能摆脱权柄渴望。而后沉寂的心中，却猛然铺进一道明晃之光，纵使四野荒芜寂静，偏她生机勃勃】
襄娘娘好意文廉省得，只不过怕是娘娘当年身处煦园繁盛花木之中，日复一日怕亦会感慨园中景色枯乏无味。【偏头憨笑，轻声又道】或许遗憾二字，从与少年无缘。

【过往常有人问，若非卷入这场斡旋之内，只做最平常的女儿家，今日或许该如何呢。我那时候随口答了，脱胎自酝酿已久的腹稿，无外乎清淡雅事，风花雪月罢了。但夜深人寂时候，我又辗转反侧着，追问了一次自己。仿佛答案又有些不同了。】
【我从小便艳羡着裁珠，虽然口头上不肯服软。而且，确凿又笃定地，我终究不能成为和裁珠一样的人。若非今日，真赋予一场富贵闲人的命数，我只怕也会隐约遗憾吧。】
【所以，我约是被他说服了一些，只点着头：】那么，我先谢过你的海棠了。【望天边流云聚散，浩日晴空。】好了，时候不早了，本宫须得回去了。
【临行前，纵使从他口中觅的无限的寂寥之感，我却还没忘了再狡黠的补缀上一句：】回头，【忖度着，】若见了鹭阳，记得替我告诉她一声，她又有很一程子没上长春宫来瞧我了。我替她预备了几样爱吃的糕，她不来，都便宜了阅愈。【俱是轻而快的俏皮话了，也不知道会被人转达成怎样有趣的另外一幅模样。】我还是去不惯永寿宫，只好请她多跑跑腿了。
【满眸苍穹如洗，归去时，两只新燕正在梢头聒噪着。】

【眼下以我的历经与年岁，尚且不能体会她所言及的话儿中，到底暗藏多少经年累月的肺腑忠告。彼时，我自以为所念之人亦许心与我，便已是这世上予我的最盛大的运道，却不知在那一刻，便早已有双附于户牗的厚掌，徐徐推开，以时间长河为证慢慢展示着命定的难题】
【身后的绰绰树影斑驳在地上，随着日光自我皂靴慢慢移过，闻她言要回，拱手成礼相送。意外道她临行前，在我身侧滞步，将方才她未曾道明的话并人一同说了出来。仍弓着身，略抬首正巧对上她黯色乌珠一闪的狡黠】
必不辱命【先生愣住，旋即面上带笑，吐出这四字来，比起旁人，她与我、鹭阳都更亲近几分，在她面前我亦勿需再做伪装】
【待见她并一干宫人拐出此处，行迹渐无，又驻于此地良久，方才阔步离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