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花木最繁盛处，拾得静妃远来的身影，忽的一瞬时忆起，与伊初相见时，亦在永寿这片海棠花下。彼年是含苞待放的春，而今业已落英满地，籍红未扫，无端一片落寞。】
【悲与笑同生，百味交集，心头想堵了一团红莲业火灼烫着，咽不下，也吐不出。我亦在这暮春将夏的清和里，想起元年新岁将至的那日晴雪，以及二年榴花开遍的盛夏，长春宫外漫长的甬道，以及……】
【是浮生中的谬误，我业已见识过许多，本不应当为这一桩痛心疾首，但当我确凿瞧见她的一瞬，又丢盔卸甲，失了臆想中的风度。故而我低了眉，仿佛错谬的人是我，不敢与她相接眼神。】静妃，【徐而轻声慢吐，字字言语的极缓：】刚从慈宁宫回来？
【仰起头，看花枝为她行来的身形所碰，满地残红与熹华支离的影混在一处，簌簌而动着，更添无端寂寥。】我想来看看，今年永寿宫的海棠是否和往年一样，但眼底下瞧着，确凿是大不相同了。

（暮春向夏时，碧落澹澹晃开天色，云也倦舒，只寥寥委在目尽处那区区一隅。闲漫归向永寿，仰颌细观，竟品出些天阔泬漻的意味。从前甚喜春浓或溽盛，尝叹眼下乃青黄不接际，时至今日，方晓平淡为真，若无有此番铺叙，来得太迅或太盛，去便也当如是）
（我非薄幸人，故自棠英罅隙中窥得一抹熟稔却又陌生的身形时，足下虽未滞，心内却生退意。遽瞬闪过一念，盼她未将眼波眺来，我便可觅得一机，只当这是场不期而遇的相逢，但不必上前招呼，将一切归为那年海棠沐春，一眼错付，尽在不言中）
（我又是不甘的，我颇想将一切摊在这炽焰般的乌光下，与她明明白白剖个清晰，为我、为蓁蓁。可惜，我弗易冲动，极巧地，我又恰乃甚好体面的那一类人）
（俗言称此类人为，死要面子活受罪）
（拂花撇枝而来，窕立于人前时，端雅周全了礼数）贵妃娘娘，您安——（彼后未应那句意味颇深的问，舒曼了唇角，只莞道）海棠有何异呢？是您来的时候不对了。但，逢前几月，您怕也无暇来赏罢？

【耳畔依稀中响起，是脆嫩的一把好嗓子，像初夏才从水中打捞起的一片菱角，剥开来，脆生生的一爿甜。她笑着，抛花入我怀中。】
【然而，一句“时节谬误”击破了浮生泡影，伴着残红满地一并凋零。她来时，再不复往昔的笑吟吟姿态，躬身而礼，半毫不缺，只是那样疏远。】
【睫羽压低成一片阴翳，不必去窥瞰她的神色，亦将我的心神尽数掩去，只是淡淡地回敬她的问：】前几个月？确凿是忙了一些，但是……永寿宫的海棠从不为我而绽，早几个月，晚几个月，到头来还不都是一样的么？
【难论我与她之间的对与错。譬如我一向仰慕着庄妃的风雅和博学，但这并不妨碍我与她分殊两道，为了维护坤宁时，也不乏针锋相对。】
【探手揽过一枝叶繁却花凋的枝丫，低着声叹笑着：】我原以为海棠从中或许也可绽开一片石榴花，待春花凋谢后，便是它最艳丽。现而今才晓得，原是我谬误的远了。海棠和石榴本非同脉，又岂会开出别样绚烂的花？
【仍是不甘心的，失却风度的追上一句：】我待你本也算不薄喏……【声放的极轻，恰一阵风吹来，撕扯的支离破碎。】

（永寿的海棠谢了，谢在榴花欲盛的时节，落英遍地，残红纷拂，恭福时垂目细观，尚可将这凋零称之为萧索。每每临至此季，我皆不忍停留太过，或盼向景阳，嗅一嗅槐串含苞时的芬香；或循至长春，一窥榴红似火的盛景，可惜了，这两处於我，现今均乃“伤心地”）
（失意人不该去往伤心地，于是眼下散漫而归，却有另一桩顽笑恭候。我时觉老天对我眷顾，但有时，它又残忍得过分）
娘娘这般说，永寿的海棠要心寒了。（编贝般的齿轻啮向唇珠，自始至终，都持一副端谨态，未曾将眼杪抬起，一瞧她此番断论时的神色。总不该是如海棠般委屈罢？）您忘了，去岁海棠盛时，您也撷走了一枝的
（且是我为她撷的。只这些，她兴许业已忘却了）她从不为谁而绽，谁将她撷走，她便是谁的，不是麽？
（棠花凋后，元是红果儿将结，可惜如今正处青黄不接际，棠果尚稚，自然不比长春榴火。阒默小晌，乃至那极轻的一道太息从耳畔划过时，几要以为自己听岔了。立时有无数声辩驳涌上喉间，却哑然地，终喑道）
不薄？甚么是薄，甚么是不薄，娘娘心间真的有杆儿称吗？（那心寒的又何止永寿的海棠呢）

【满眸落红的败景不忍在瞧，故而将螓首高高扬起，看天际浮云，有一行雀儿正振翅掠过。我向来很少这样仔细的打量它们，偏偏这一瞬间又飞的极低，故而能看见翅羽间的振动，别样的铿锵有力。我从中读到了一种蓬勃的生机，待品咂时，却已然去的远极了。】
【我向来不羡慕鸟雀，但在这一瞬间，忽然艳羡极了。我羡慕它们可振翅高飞，远离这片红墙金瓦的桎梏，任意驰骋翱翔在广袤的天与地之间。】
【眼恻恻转回，迎上后句问，偏靥思忖片刻，仍以花作喻。】我何尝会忘却那年自永寿请回的一枝海棠，好好儿供在窗下，与清风明月为伴。但无根的浮萍，总是好景不常在，难永留……【娇波愈发黯淡了。】明年春岁，还得回到永寿的枝头重生，留待旁人撷取。
【葱指向心口处一点：】它的根不在我这儿，任我撷去，又有何用呢？不过是徒劳罢了。
【长黛敛低，鸟群去而复返，翅扇动着清风拂过鬓边。它们像是在故意耀武扬威，自由来去，愈发衬托着我们这些红墙内“囚徒”的可悲。】我心里有一杆秤，你心里何尝没有。掂量过，怕还是咸福宫的秋菊更重一些……

（初识她时，青木葳蕤，红英将绽，畔折下的两枝，俱乃含苞欲待的骨朵儿，呈於窄口白釉瓶中，每日置换些新鲜清水，且是有好一阵可开。但显见的，由她撷走的那枝，并无有长久如斯的光景，是莳的不够精心？还是经她一眼相看的那枝，实则非乃上品？）
（索绪萦乱，可短短一霎间，我难能将它们捋顺撇清。始闻著书一事、再至恰春聆晰真相，彼时一切的愤懑，俶尔在同她相遇的这一刻一泻千里，滚滚洪流汹涌肆虐着身内每一处骨血，是不甘）
（我很久不曾感悟过这样的不甘了，惟前一次，是在婉妃身上。说来也巧，罗缬如今是长春座上宾，她二人，倒似这漠漠紫闱中为我授业的女傅）
咸福——（垂目呢喃，唇杪挽出道似有若无的弧）那您呢，自始至终，是不是启祥的碧桃更得您的青眼？
（言罢一窒，我分明了悟答案，却又自取其辱般向她诘问。鸦睫一颤，终也脱口）
在娘娘心中，永寿海棠算甚么，咸福秋菊又算甚么呢？

【她将我问住了。】
【极认真的偏头思忖了片刻，又细细着声，却是郑重其事的回答着她：】不单单是启祥宫的碧桃，景仁宫的一树杏花，亦是心头偏爱处。我本是博爱的人，你何必拿一枝春盛将我桎梏呢？【光摇银海，柳黛春山，声娓娓而续：】但若只取一朵，我更敬奉坤宁宫中的牡丹，惟其尊贵。
【星靥之畔点绽开一抹笑，浓又疏离。】莫说六宫中的琪花玉树可与其相媲美，放眼望去，天地之间，六合宇内，谁亦无可与之争锋夺艳。【慈宁亦不能。】
【我对扬佳氏双姝本无偏见，甚至是极钦佩乐于结交的。但终究还是闹到眼下这片局面之间，令人扼腕又无奈。本不吝啬于直言相告：】永寿的海棠倒罢了，咸福的秋菊，早已馈为慈宁宫花园中的赏物，尽态极妍，依附其中。
【于此中纠缠实在无益，彼此心如明镜，是难以回寰的了。我想，自此日往后，也再不必往永寿宫来上海棠花了，它再不会为我盛放。】只是一开始就错了，是我的谬误。言尽于此，便也不必再提起了。
【声自此而落，天地间繁花如故，簌簌残红空流这。侧耳倾听，只有一些被剪碎了的风声断断续续的穿过耳畔鬓边，像是夤夜深处的幽咽哭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