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 赵沭 长春宫
豫娘说，寄儿要多晒太阳才能长高。
孟春娇花吐蕊，柳条抽芽，嫩叶直往外钻，连着长春里的矮树也都闷了绿色，我听着豫娘的话，时时陪着寄儿在合欢外平坦处晒太阳，学讲话。他有一岁余，走起路来步履蹒跚像个小老头，逗的长春上下笑声连连。
我只乐得她们护着寄儿，独自择了暖阳下石桌前端坐，手捧古词如痴如醉，时而暖风席卷夹着花香，沁人心脾。我觉着一只小手攀上膝头，移卷去探看，原是小家伙故意扰我，不许我偷闲。
我弯腰抱起他，替他理好衣襟，侧头去问豫娘近日百兽园节阳进贡了何物，知寄儿爱小马熊猫，带他去看，为讨他欢心。
树影剪剪，百兽园内，百米余外，寄儿攀着栏杆朝小马挥手，随后喊着“猫猫”，我好奇的探头窥视，也被慵懒啃着竹子的熊猫逗乐，蹲下尽量与寄儿平齐，伸手指指里面的熊猫，笑容温温，声音如三月清风，满眼柔情。
“寄儿喜欢猫猫还是小马？回宫母后画下来给寄儿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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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膳略有积食，哄着寄儿与乳娘一道玩，我独与豫娘二人前往甲观楼观星赏月，古人言“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诚不欺我，星辰触手可及，当真妙不可言。豫娘却说“高处不胜寒”，观星半晌，生拉着我下了甲观楼。
豫娘行路间与我提起碎琼鬼魅之事，润色一样讲了个有头有尾故事，我只低头借着月色认真探路，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她讲的全头全尾的，我只问她。
“你可亲眼瞧见了那鬼魅？”
她摇头，我只当后宫新晋嫔御大都年纪小，初初入帷心性未定，捕风捉影与宫人寻些谈资，未曾插手，如今竟连豫娘也跟着胡闹，心里有些不悦。索性带她往碎琼外的宫道走，鬼魅神佛我惯不信，哪儿有什么妖魔，鬼魅只在人心罢了。
碎琼外，树影趁着月光投在宫墙上，随风暗暗浮动，四下静谧，我微微抬首，示意豫娘环顾周遭，让她找找所谓鬼魅，豫娘四下探看并无发现。此时正逢巡夜女使路过，灯笼被风吹落在地，昏暗下对上墙边一双眼尖叫了一声，哆哆嗦嗦指着那边。
“是谁？是谁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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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童稚子无忧，点着小脑袋笑容烂漫，露出洁白的乳牙，肉手用力朝猫猫摇，蹬着小腿，在原地蹦的像只兔子。
我本被寄儿牵引着目光，妙音传来，偏头而望，目光洒在她身上，笑靥娇娇，我竟有些望的出神，我记得她，那日晨省我夸过她的绒花，甚至我觉得还是她更好看一些。我免了她的礼，许是我多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寄儿瞧见，学步蹒跚的移到她面前，伸手扯扯她裙角，奶音央求。
“要抱，寄儿要抱。”
他一贯喜欢我喜欢的人。
眼光下，豫娘扶着我起身，或许站的太猛，我有些眩晕，暗暗用力握着豫娘的手站定，不叫周遭人看出一丝。看向他们，我们一样穿了紫色，她却多了些明媚耀眼，我仍笑的温润恬淡，仿佛孟春三月不骄不躁的暖阳。
“玉美人果真担得起一个‘玉’字，是美的，寄儿都愿意亲近你。本宫记得，你擅作画，是擅长哪一种？”
我不拒绝寄儿亲近她，君子以玉比德，他既赐“玉”字给她，我便信他看人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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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见，玉娘子也是喜欢孩子的人。”
我心有一隅阴暗，不愿说出她将来也会有孩子的话，哪怕我知将来延章会与其他嫔御有很多孩儿，那些也都是我的孩子。我且看眼前女子，怀中抱着小儿，脸颊似有绯红，一颦一笑衬出冰肌玉骨四字，我想，如若有天她有了孩子，我是会视如己出的。
“本宫曾看古书，其中记载‘真山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所绘四季山峦之景让人叹服，此后便独爱山水，人像方面，反欠缺些，少了玉娘子的领悟，难为怪每每绘人，总觉少了些什么。”
我唇角衔笑，目光柔和，话语温润，贝齿咬字清晰，不紧不慢，仿若我高声语，便会破了这恬淡的意境。
“娘子可愿日后常来说与本宫听听？诗词歌赋，吟诗作画，若都能讨教一二，实属妙哉。”
淡眸凝视她，身后百兽园内的小马蹬着蹄发出哒哒声，寄儿伸手抓她的项圈，我盯着寄儿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可如此，想来晨省无趣，她怕会失了兴趣，我便添了句。
“品鉴之余，可以给你品本宫珍藏的龙凤团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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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岁岁，我怔住了，目光滞留在她脸上，嘴角的笑都淡了许多，我想到了另一个人。她那样明媚活泼，是延章所爱，眼前的岁岁，会是另一个她吗？
我略略摇头，敛眸使睫羽压下掩去那一丝难过，鬓角青丝被浮风吹起，借着她与寄儿玩闹，藏好心里的事，才又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好，便唤你岁岁。”
　　　　　“山水人像都全了，花鸟鱼虫等画法，便可去叨扰留春馆的画师了。赶明儿本宫吩咐她们去备足宣纸丹青，岁岁便可来当夫子了。”
我将她小女儿姿态尽收眼底，嘴角泛起笑意，如此美好的人，将来在他身边，他也会很喜欢吧，只是我愿意去喜欢他所喜的，无论是他喜欢的物，还是他喜欢的人。
“寄儿到了用膳的时辰，本宫先带他回去，晚间天儿凉了，再让他去寻岁岁玩，岁岁早些回宫，用过午膳小憩一会儿会变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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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豫娘顾忌我在侧，纵使那女使尖叫她也未曾大喊大叫，只是怕的垂下头，侧身护我，恐我被“鬼”捉去。我秀眉蹙起，颇有些疑惑，一道去看墙角，移步上前，蓦然那身影钻入怀里，我未有准备，下意识伸手护着怀里人的背，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才堪堪站稳。
有些突然，我还未曾反应过来，敛目去窥探怀里之人，眉眼有几分熟悉。豫娘与那女使回神，连忙跑到我周身查看，我只细细盯着她眉眼，被她一句话问的哑言。片刻，我大概顺清了原委，不免失笑，伸手冲她脑门轻轻一弹，是对她惊驾的惩戒。
“本宫何时变成了鬼？你还要在本宫怀里呆多久？”
豫娘和那小女使怕了，连忙跪在地上，我瞧着怀里那个像受惊小兔般的姑娘，开口问她。
“你是哪个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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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来吧，夜里地上凉，如今正是倒春寒的时候。”
豫娘知我因鬼魅一事不悦，如今闹剧在眼前发生，生怕触了我逆鳞，夜色中她也曾窥探我神情，瞧我与往日无异，松了口气，只是我真是有些不悦的。听她报了宫室封位，我记起她是节阳的宫女，我本想罚她，却想她远离故土孤身一人，便按下愠气不表。
“今儿你若惊的是陛下，才真该打了。”
长春宫的人等不到我与豫娘回去，几个人掌灯出来寻，正赶来，我瞧她瑟瑟，抬手让豫湖给她披上了薄衣，豫湖还将一盏灯交由她手中，开口道。
“碎琼无鬼魅，陆娘子便是守一夜也等不来，世上无鬼，陆娘子年纪小，切勿再这般好奇，也勿再听信鬼魅只说。”
我瞧她，面上无笑，话音儿却温和，吩咐内侍亲自送她回宫，临了笑言。
“陆娘子再也下次，本宫便要弹你两下了，罚你明儿早膳用半份，不许吃饱，上午反省，中午再好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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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起，我亲自去照看我培育的那盆薄荷，花房的管事说这盆与旁的不同，我一时兴起，竟也日日照料了起来，前不久我拿几片叶子混着团茶烹，凉丝丝的，很是不错，如今，我总爱拿它招待人。
我抬眸，瞧着进来的人，比昨晚夜色下还要灵动几分，果真一方水土孕育出的美人都不同。我没说话，净了手，涂了一点腊梅调成的香膏，缓缓坐下，淡淡看着她，瞧她渐渐藏不住“小尾巴”便更是耐着性子等。柔荑端起白釉盏小酌，余光分她一些，嘴角渐渐衔了笑意。瓷盏落桌，我且问她。
“拿了什么赔礼？是你听得的那些鬼魅故事吗？”
“若是日日撒野，便要日日饿着你了。”
豫娘知我的怒意已然过去，特意给她上了拿薄荷叶混着龙凤团茶煎出的茶来奉上。临了还道了她晋封的喜，我看着她们这些灵巧聪慧的女儿得延章喜欢，以她们能让他欢喜而心也有半分欢喜，只是失落有万分，只是她们离乡被困在这儿，我亦不能苛待让她们难过。
“行了，别拘着了，是什么脾性只管做，不坏了规矩就成，女儿家活泼烂漫些是好事。”
　　　　　　“尝尝这茶，本宫记得你烹茶了得，特意让人煎了龙凤团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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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忙抬了眼皮去看白瓷罐子里的蜜糖，嫔御们的所长我是了解过的，偏偏她们是朱钧的“妻”，与他有关的，我都格外上心，珍娘子是擅厨艺，她的糖，定是香甜的。看着她，我想到了岁岁，她也是那样明艳，却有些娴静，而珍娘则多了些活泼。我乐得收下，亲自尝了，甜味儿淌进心里，淡淡的眉眼都弯了些，抬手示意。
“甜，像珍娘子一样。”
“豫娘，抱寄儿来尝尝珍娘子的蜜糖。”
我将她女儿娇羞的模样尽收眼底，忍不住垂眸偷笑，她们都那么美好，难得朱钧喜欢。珍这个字，是极好的，只是我想到岁岁的话，她是喜欢珍娘子这称呼吗？
“好好好，吃了蜜糖，便封了口。”
寄儿似乎很喜欢蜜糖，小手抓了好几颗，吃鼓了腮帮冲她道谢，只是一周岁的娃娃讲话并不很清楚。我想起要事，边看着寄儿在殿内玩，边问她。
“节阳与沧瀛不同，你远道来，这些日子惯不惯？前儿尚宫局派人送来的册子上，本宫瞧见有许多节阳的贡品，晚些时候本宫让人将册子送去建章，你只挑些喜欢的，殿内有故土的东西，稍稍也可作些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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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她蓦然起身，脸上的笑亦敛了三分，心中多了几分疑惑，我想，她那么明艳的女儿，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才惹得她伤心？我仔细看着她，却是不懂的，我不晓得如何哄一位姑娘开怀，亦不知如何问她。我只起身过去扶她，认真窥探了她的神情，垂眸，指尖在她手心轻轻挠挠，声音一如往常温和。
“原只拿你当个心性未泯的姑娘，却不想你如此懂事，本宫不爱强求人，便听你的。”
　　　　大抵人人难感同身受，我却不想她失了笑颜，沧瀛的娘子又与我不喜的那个如意有何区别，到底还是被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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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卷舒展，我提笔在上绘着江南烟雨，碧波潭，供月桥，软柳斜阳，稚童玩闹。女子禀叶娘子前来，拢袖将笔置于架上，接过绣帕拭手，迈步绕过雕花屏风，瞧见她，我露出笑来。
窗外暖阳透入明纸窗，照在身上，肤色玉曜，眉色淡远。我抬手免了她礼，让人斟茶备糕点。螺黛蹙，凤眸凝，我知她与纯妃亲近些。鼻尖嗅到食盒内散出的香气，我存了一份好奇，故意问她。
“早闻叶娘子心思巧，是如何将春色藏在食盒里？”
　　　　　她原是太后身边人，福宁我亦见过她，她还是那般沉稳，虽只是豆蔻年岁。豫娘斟茶，我坐在窗下暖阳里，朝她招手，让给她旁边仍在斜阳里的位子。
“娘子来这儿坐，这里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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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秋时节，孤城内又入新人，豫娘告诉我，往后会有更多嫔御。我故意闭口不谈，只做好分内事，不与她说我心里的难过。在外，我是那个娴静温润的玉后，只端坐在哪儿便不怒自威，是我刻意学来的本事，我心里也倾慕她们的明艳活泼，只是我并不能那样，纵然有三分天性使然，剩下七分是我必须端出的威仪，我得替延章照顾好嫔御，让他安心朝政。
女使禀，有江氏前来，我晓得她的来历，彼时我正执着香箸，螓首低，往银香球里添淡香，轻轻“嗯”了声，默许女使引她进来。我余光尚且看得清珠帘后一抹倩影，淡眸微抬放眼去看，我默不作声，抬手免礼，殿内女使依礼待客，时令瓜果茶水全头全尾备好。我放下手中香箸，檀口微张，温声问她。
“江娘子入宫不久，一切可还习惯？尝尝新煎的果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