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陲的春天不比京畿或江南，初春与暮春好像没甚么分别。】
【此次钦赴西宁以整饬军务为要，城里的都统衙门是住不了，只得随军屯驻城外营地。军帐中气闷，辄同阿尔哈图沿绕山岨流的溪水步行，一径竟已绕出猎纛矗立的营门。】
【凉风一拂，发现军械缺损朽坏的愤懑已消减泰半，负向身后的掌中紧贴着冰凉的玉扳指，似摩挲，又似忖度】西宁八旗绿营军中，军械各种名目参差重复、制式混乱，无非是为军中将领侵吞制修费用提供便利。此次查出一个副将，下回还有参将、佐领……案子都呈到眼前才彻查，总是不治根柢。

【西宁是个极古怪的地界儿，冬不似冬，春也不似春。料峭的苦寒自我等甫入边陲便侵入四肢百骸，若非是沿途偶观的、方发花褐枝的瀛州玉雨，我竟要称一声‘奇哉此冬’。只此异景倏而便逝，前迎朝廷钦使的乃是莽莽的平沙，它们恍了人眼目，却又铺陈一道阳关，令荒漠中的城都显影於斯。】
【我与他自军帐而来，军纛飘摇寒飚，亦将腐朽的残械剜得摇摇欲坠。颀身长立的衢径可容我极目远眺，却也不知看似固若金汤的城内究竟糜烂几何。是他沉声的痛慨令我侧目，他的眉川总蹙得紧，像此地连绵的山，纵是寒飔也难轻易拂掠。】
“西宁已是个覆巢了，巢下是腐烂的巨树，他曾荫蔽着硕鼠白蚁们，令其肆无忌惮地啃噬边陲。您若要查，便要将这枯树彻底地剜了去。依我愚见，此事事发于军械，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军械的定则怕是不得不作严规了。”

【苦于军中机务，神剑刃端一般的眉紧皱，底下一双渊目也无暇顾及与畿辅迥异的塞景。】
【赴西宁不过短短两日，便发现这样棘手的问题，倘若不从严处置猥茸吏员、整饬军装器械，日后在营中行肃清军纪等事，想必困难。毕竟西陲的兵各个蛮横，可不是皇城根下的八旗子弟，压根不吃你这皇命钦差拿乔的那一套。】
【有了几分决断，再添阿尔哈图的推波助澜，心中凿定，颔首道】其实《大清会典》与兵部则例早有对军械管理的规定，但却未能详尽，以致存有诸多缺陷。譬如其中规定了军器的制作检验、修整，以及各军种之间的武器配比等内容，但过于粗略，至于八旗军、各直省绿营、水军所用军器则远超制度所定。
【顿了顿，添道】所以这作严规，依靠现行则例怕是不行。

【端居京师的雍王从未令眉川深虑显山露水，他粉饰太平的本事极好，如他所言的圆滑世故令其斡旋掣肘鵷墀数载，纵遇琐事亦可全身而退，我亦何尝得见他如此模样？咂摸之下，我便知是他骨血中的嫠纬之忧令其焦躁难安，边壤不安，社稷如何可固？边军懒怠，又如何退敌千里？我有心襄助，故将要害一针见血地点破，又娓作叙言】
“纵是有《大清会典》与兵部所定的诸多条例，也不过是作给京都中众人看的。您也看见了，这边陲之地远皇城千里万里，黎庶大都贫瘠，有道是穷乡贫壤，刁民频出。若有利可图，其间官吏自然首当其冲，何人甘于贫贱？是而他们便不会践行律例，官官相护着谋夺‘不义之财’。是而这法需定，也需严管官吏，若是必要，杀鸡儆猴也未尝不可。”
【耳濡目染地，我也作决断的杀伐。啜过一碗茶，赓复赘语相榷】“现下的条例洋洋洒洒，看着多，实则没有一处是切中要害的，只若要修改兵例，怕是要籍兵部之力罢？”

天高皇帝远，这的确是律法推行之弊。
【有心以重典猛药整饬西陲军务，但又恐不循显扬、安于晦迹的态度拿捏不住，一时竟陷跋前疐后之境。再闻阿尔哈图之言，仍是不减踟躇】
你可闻知之前靖王兴师动众修订律例一事？当时已在朝堂闹得沸沸扬扬，此时我若提出修改军械律例，无异将文臣武弁的目光揽到自己身上。【顿了顿，与之四目相对】修改兵例的确绕不开兵部，可你我二人置身其中，又如何绕的过去？
【正欲将“且让我想想”的推辞之语道出，猛然憬悟自己未免太过优柔寡断，一息之后竟自嘲道】如今我竟如此畏首畏尾，委实不像话。

“的确是桩弊端，遑论西宁，纵是湘西之地亦有官员枉法，边陲更是偏远，便可想而知这推行之难。”
【畴昔靖王重修律法，至于四野九州诸省，本以新官之火可将朽木枯树焚烧殆尽，却未料东风悭恡着不肯相赠，以致烈火只烧至皇朝脚下粉饰太平，所谓盛世不过是北京城的自欺欺人，类甘肃西宁的偏壤仍是腐根遍地，令人唏嘘太息。】
“此事闹得人尽皆知，这般的大刀阔斧，我又如何能充耳不闻？”【可他踌躇不前，因恐引火上身，引诸臣侧目，便将他数年来的韬光养晦毁于一旦。眉川骤蹙，沉声也鲠于喉肠，半晌缄默未言】
“既是兵部之事，便该请尚书大人挑下高粱。”【扬声赓赘，眄目望其优柔，我复抚掌兄长肩胛，要令他稍安】“若兄长不便出面，阿尔哈图便愿作兄长的青鸟，将您的谋略报于尚书大人，请其相助修繁化简，也可省却祸端。”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兵者虽为不详之器，但确乎是横扫六合、威慑天下的神兵利器，我身心无癖，惟爱藏刀，所以眼中更容不得沙子。】
【听他之言转将眼中踌躇拚弃，揆度须臾辄道】由我二人呈报天听是易落人话柄，倒不如藉由部堂之手呈至御案，确为两全之法。
【肩膊上坠上一掌温热，从前皆是我如此宽慰宥劝于他，今日也受阿尔哈图一番殷殷劝解，不由失笑】倒也不是不便，既由部堂出面，你我二人也不必遮遮掩掩。【顿了顿，将利弊再权衡】事宜仍由我写俱，你我二人共署，便交人快马送至京城罢。

【事谓于兵，乃国之大事，生死之地，不可不察，而兵戈金甲亦作护航，如何能弃之不提？只我二人已入囹圄泥沼，牵一发而动全身，遂有逡巡彷徨，优柔难断。我欲为其利刃，纵折剑锋亦要为其裂断桎梏，方有青鸟传信之榷，却换得寡言阒然，风声仍鹤唳恣肆。】
“此事若成，大抵该多谢部堂。”【他终将远虑摒弃，眼观近侧名利，也欲攫入囊中】“他为我二人挡下一壁风雨，纵是朝中有所訾舆，也不会尽数落在我们身上。”
【他欲提笔，我便巡于几案，椶袖一敛，便要为他研磨】“即是如此，阿尔哈图便尽听兄长吩咐。想来改制军械，化军律之繁杂为简，也是部堂所愿，他应不该拒我二人好意。”【是不该还是不能？我未提后话。】

【甫才言语间已打好腹稿，不消再作揆量，旋即攘袖提管，将剑眉一覆辄见阿尔哈图从善如流地研磨。一手抚平镇纸，一壁徐道】部堂出身簪缨门阀，富察能立身朝堂百年不倒，自然不是浅识短见之辈。西宁军务之重、整饬之急，他自一清二楚，百益无害，岂有拒绝之理？
【执笔掭墨，气定神闲地再道】何况你我不是等闲掾吏，而是身负皇命的贵胄王孙，君威之下，部堂亦需多加考量。更有，【此时落墨启笔，仍旧是一手颜筋柳骨】军械化繁为简，有益的不止是兵部。此事若成，户部不知每年少拨多少军饷，吏部又少多少贪墨。有这两部帮衬，部堂在阙廷也不算孤立无援，相反还是卖了个大便宜。

【我将徽墨铺陈于出口成章的辞令之间，石砚兀自荡开一笔浓墨，倏而又化作泓泉。他将狼毫轻蘸，饱足的豪尖也洋洋洒洒地落下他的宏愿，再未有模棱两端的迟疑不决，一纸飞书似是一气呵成，眼乜笔锋，俨然是颜真卿的遒劲刚毅。】
“部堂身出望族，浮沉朝堂十数载，兵书军报阅之无数，阖该知兵防险要。您也思虑成全，平白将一个馅饼双手奉上，他是退不得，只能进了。”
【待得书罢，墨仍浓烈。我观其字，又抚掌笑尔】“兄长的字是愈发好了。”【其后是青鸟传书，权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