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会妻
东华找了她一年零三个月。
他知道小狐狸在凡界。当初他把九重天阙翻倒了个,厚脸皮闯青丘,谅是六合八荒也跟着一抖再抖,仍抖不出只九尾红狐,便剩下十亿凡世。
凡世之大,他的小白置身其中,犹如沧海一粟。她那样小的一只,又惯会天马行空,若想离他远远的,泰半今日猫在热闹的地方,明日就能遁入山沟。是以寻常的法子难及她一片衣角。
诚然,东华使不出寻常的法子。第七天的妙华镜拆给魔族,重炼需五六十年,他一刻也无法等。况且有妙华镜又如何?两百年前尤丢了灵狐,那时几般无力,此刻便几般抓不住。
连宋生生听笑了,愠道:这不是你发疯并糟蹋自己的借口。
所谓发疯,乃是他撕了一魂一魄下放凡世,一年间搜刮千万。所谓糟蹋自己,即原身不眠不休守着封印,直待毒发厉害,迫使游离的魂魄归位。
可便是发了疯、赌了命,他的小狐狸业已丢着。若说这股子疯劲有何作为,大抵衬得他寻妻动静委实大,惊动了白浅上神。
当今太子妃不待见一十三天,托连宋转告一些话。彼时东华高踞于座,手握一卷《楞严经》,除却面色有些苍白,依旧是超然冷清的尊神。
连宋道:“你可知麒麟株的故事?”
白浅的意思,兴许是发发善心,又或许为了别的。东华听完,确信是后者。
他面色似更白,病气钻进骨子里,病哑了声音:“她不过想说,本君便是小白弃了的又一棵麒麟株。”
他仿佛回到探问天命之日,一句情深缘浅,判定此情不得善终。他逆了这天,天道便百般开他玩笑。
白浅所言一如天命石,乃是劝自己放手。
连宋问道:“劝你放手,你就乖乖放了凤九?”
东华望着佛经,头也不抬:“笑话。”
后来他枯坐好几个时辰,思来想去,却道什么也无需想。小白当真弃了他,那便弃了罢,兵藏礼那日许给白奕的重诺,他如何会忘。即使没有这重诺,凭他半身残躯战缈落净化浊息,终归要羽化的。小狐狸不知情,约莫是大幸。然弃与不弃是她的事,找与不找则是自己的。他仍要见小狐狸一面,必然要见,她是东华紫府少阳君等待三十六万年的妻,生生世世、至死都是。他所许“自由”不是让白止求赐一道休书,倘若求赐,也是小白亲求。至于再见会否即永别,这份情何去何从,合该先见到,知她过得好与不好。
东华浅浅笑了笑。
毕竟,我是这般想她。
思念形同情毒,一发入骨,较秋水剧毒不遑多让。天命既见不得他善终,自不会更不屑阻这毒势。那样更好,免得他顾念二人无缘,往后再不必赌缘份,单赌这缠绵伤毒的身,赌这浸满思念的心。
是以,因麒麟株冷了片寸的疯劲又燃了回来。
司命由重霖领进门时,见帝君或决绝似杀红了眼、或半露柔煞人笑容的模样,委实有些怕。
他这一年见帝君寥寥,仅有的几次多禀些四海八荒的琐事。帝君素是面无表情听着,独若提及青丘的小殿下行踪,方可眨一下眼。似今日神容一般风云际换,合该在想小殿下。
司命松一口气。看来,他定不虚此行。
待住了心神,帝君又变回一派云淡风轻,仿佛先前种种皆他妄念。
东华沉声道:“何事?”
司命思忖。
前日,司财的神君发现账目上多了某处凡界贡献的一笔香火,立派小仙去查,终于南山查得一幢来历不明的仙庙。听闻那庙宇近月竣工,当地的官爷商贾集资建得精致,其内供奉一尊神女像。小仙见识浅薄,一时不知所尊何人,遂寻通晓四海八荒八卦,啊不,是寻仙脉广布的司命星君辨认。恰好司命与司财的仙僚相熟,欣然应下。
东华视线落回佛经,冷冷道:“本君对仙庙不感兴趣。”
司命道:“小仙原也不当回事,然亲去了遭后,不敢不禀报。”
边说,边长揖一礼,克制道:“帝君可知,那神像乃是何人?”
《楞严经》磕在桌案,“嗒”地一声。
司命初踏进这神女庙,只朝神像望了一眼,险些折个趔趄。
何止趔趄,他腿都软了。
那神像乃白玉石所铸,通体玉色。虽不甚高大,胜在雕刻精细。神女衣袂飘逸,清晰可见裙摆的褶印。纵使神容少了仙气,眉眼略失真,却难掩倾城之貌,尤以额心一抹红为绝色。
小小一点,教玉锻的神像纯中生艳。
那是一尾凤羽。
六合八荒,额心长有凤羽的神女唯一人矣。
“那尊神女像,正是凤——”
他话未完,榻间再无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