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六月初六，隅中时分，伯父应邀应酬，早早出府；伯母约请钮钴禄氏夫人一同前往佛寺礼拜，原想带我一起出行，可我厌倦寺院太过清净，没甚趣处可供游览，故而托词不肯同往。）
（伯母不曾强求，仅在出门前特意将我唤去屋里，一番谆谆叮嘱，我扮作乖巧状一一应下，目送伯母乘轿离开，便风风火火回屋，换上简便行装，吩咐下人套车，直奔觉禅府去。）

（六月初六天贶节，额娘平日里乐趣所在恐怕就只有念经一事，故而入京六年，旁的物件不曾添置几多，只静室之中的书卷年年累加，算来是不小的数目。一年里总有一桩晒书的事儿，她那头自然不用操心，有下人一并拾掇好，早早便摆上晒书床，只等这日的好天气。可我的书便不同了，良莠不齐，既要把正经书晾好，又得把闲杂书藏住，必须事事躬亲，才不至于露出马脚来。）

（追溯渊源，武聂氏与觉禅氏皆发迹于关外，入关后，历代衍嗣，建功著勋，两氏结交既久，远非了了而已。至我这一辈，因为都是女孩儿，我和与尘的关系比前人还要好些，常来常往，更不在话下。）
（马车悠悠停下，知是到了，门前落车登阶，早早有小厮入内禀报，不一会儿，就有与尘屋里的丫鬟迎出，接我去后院的幽闺。）
（提起香闺，想着便该是熏香缭绕，暖帐锦被的情景，可眼前景象，却并非如此。）咦，有人要作卖书的生意了？

（额娘的书不同我的，古籍典册不少，晒书方法自然也考究，甚么晒书床、丝绸缎子全该用上。我便简单得多，两块二尺阔、一丈五六长的板子，往高凳上搁好，便是现成的地儿。在屋舍里头列阵排布好，再由下人往院子搬去。）
（两大箱的书清点起来，原也不是小数目。直叫得香汗微渍，只盼能早些歇息。却听后头有骊音，不消回首，知是妒罗，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同她讲。）一两银子一本，请您随意挑。

（平日来时，与尘的小院一贯干净如洗，叶不沾泥，我尝笑言，若有白雾环绕，或可比拟道家洞府。何况与尘随母修行，经年累月，衣着清雅素淡，薄施朱黛，自有一袭不近尘凡的气质，恍若神仙妃子。）
（可此时——雅院门庭大开，摆了几张条案长桌，书册篇扉，随风翻动。仙人居所几时如同这般？不仅神仙下凡，连在与尘屋里伺候的两个丫鬟，此刻也如同忙蚁般走进走出。四下无有生人，无需拘束，便开起玩笑）一两一册？店家，你做这黑心生意，不怕受谴责哦！你仔细瞧瞧，我可是熟客呢。

（心里头难免腹诽——若真是做书本生意，少说还有几个大字儿的营收，可眼下却是没得银两的白忙碌。晒书这等子事儿，虽说是肖古人，但以此为辩题做文章的骚客亦大有所在，直言虫蠹危害，或还不如人为加之的多，曝书一事未免是好。闲杂书收的七七八八，后头的事交由下人忙碌，趁打趣她，顺带儿偷闲。）您瞧瞧，这儿的书可都是我摸过的珍本——
（微顿，又道。）况且，熟客更该价加一等——权当为咱们的情谊不是。

（庭中几张桌子列成竖排，一摞摞书册铺开陈放，我从右到左，步步走过，本本看来，都是些道经僧辩、绘本卷宗之列的书籍，大都不对我的所好，从身前最近一方案上捡起一册，随手翻看，原来是本画册。）
（看了几幅信徒受渡的画页后，不禁摇头叹息）称得上是惟妙惟肖，作者有这等画工，可惜不画些有趣的内容，或许更受追捧。
（向她飞去一眼）嘿，要这么说，那你可真是便宜我喽——幸亏你没说情谊千金，否则，把我卖了也没这许多银子呢。

（指腹拂过旁边架子的一应书籍，停在了一本略微发黄的古旧经书上，低声笑道。）恐怕天底下再没有比我良心的商人了——你要是识货，一两拿走了这本《上下策》，怕是额娘该数落我好一阵败家子。
（摆在明面上的，自然都是些与道家修行相干的书籍，旁的话本子、小画集，连带一些闲来无事找来的卦书，全数被归为不务正业，通通藏在了床底的大箱子，眸光稍稍一台，不好明说。）若他画别的内容——能曝在青天白日、我家院子下么？

（故作惊讶神情，仔细将画册合起，毕恭毕敬送到她手中）我可不敢担这个罪名，害你受训诫，我于心不忍呐。这个生意，还是不做为好，省得到时候情谊都要赔进去了。
（与尘看似正经，实则肚里也有顽皮的小九九，我一听就明白了，强忍笑意，不在丫鬟跟前拆穿）哦~
（假模假样的压低声音）老板老板，我出一两银子，你让我也看看私藏呗。

（这话说的又不仅如实，毕竟《青囊经》说的是峦头理气之术，于门外人而言，不过是一本字数寥寥、图腾玄妙得画册罢了。说话得空当间，丫鬟已经把剩余书籍排布得七七八八，只待我过目后往外边挪，随意眄去一眼，亦压低声儿说。）私藏自然要四下无人处看。
（说罢轻咳一声，同周遭丫鬟说。）趁着日头好，摆出外边去吧。
（自有几个丫鬟合力，齐齐将几条长凳驾着书籍往院子里搬，这才把头一歪，偏不利落的把书搬出来，同她讲。）要看私藏，得讲诚心。

（觉禅夫人多年来不理外事，很少应和各府夫人太太间的约聚，饶是与武聂氏交情颇深，却也仅仅在年节时有过几面之缘，伯母说起这位觉禅夫人，也是连连叹息，说她是个妙人，却埋没在静室了。）
（虽足不出户，觉禅夫人治家却严肃极了，觉禅伯父常年忙碌在外，从不管家务，觉禅府家门清正，下人规范，都是她的功劳。连与尘身边的伺候丫鬟，都是夫人亲自调\教过的，大事小情，事无巨细，全都会汇报给觉禅夫人。）
（在觉禅夫人眼中，闲杂书本自然是不可容忍的，碍于丫鬟在场，只得掩嘴背过身去，不敢让丫鬟看出端倪，惹祸上身，便扮作一脸正经神色，目送着丫鬟离开。）
（没料到居然会遇上坐地起价的事情，我叉腰表示不干）奸商！休想诈\骗！我要看看值不值。

（丫鬟前脚刚走，我还能摆出一副作弄她的样子，待得见那踢踢踏踏的声响渐远，隔着窗棱往外头一眄，见她们俱已到院子里忙活，方才回身把大门一关，留出片能说敞亮话的地儿。）
（前头话刚说话，她便把腰一叉，当即不干了，可我分毫不乱，抽出腰间帕子仔仔细细擦手，亦慢条斯理的骗她上贼船，）值不值都得秀了诚心后才能证实，毕竟——
（一指床底，续道。）这么大的箱子，我一个人可拽不动。

（不曾得允出门的日子里，许是太过悠闲，偏爱胡思乱想和暗中观察——伯父威严不可名状，伯母惯用温柔化解，性格迥异，却很合拍；拜见觉禅世伯的次数不多，印象中大约是名勇武的军官，觉禅夫人澹然处安，寡言少语。）
（我盯着面前拨着无声算盘的与尘，不觉疑惑，她的坏心眼又是随谁呢？）
（眉头一转，笑眯眯凑过去，满是真诚道）我帮你啊。我的手，代表我的心，够不够？

（屋里头的人散尽了，只留下我与她，这才好整以暇，端出自个儿的小算盘来，学着她的样子，笑眯眯说道。）光搭把手不够，还得出力气，才算诚心——
（偷奸耍滑后，把眉一蹙，反倒又端出忿忿不平的委屈派头来，假嗔她。）你瞧，我哪里奸商，哪里诈骗！往床下一钻多大的功夫，指不定磕哪碰哪，弄花了一身衣服，还不算大代价麽——你才不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