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肃杀的秋风送别了南去的雁，迎来了四境八荒的主人。阴山的腹地从不曾有过当下这般的喧嚣，几日几夜不熄的篝火，让那一轮硕大无朋又黄金般鲜亮的月亮也失了色，众星拱卫的主角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
（宴酣过半。这是九月的多伦诺尔难得的夜，没有呼啸的北风似要掀倒氊帐，没有悬崖绝壁上孤狼的长啸，没有白霜将百草冻死，惟有香醇远溢的马奶酒、膘肥肉嫩的羔羊、延绵不断的歌舞，以及日以继夜的山呼。）
（隔着车臣部众多骁勇英郎，皇帝的面容朦朦胧胧，除了帝后不可侵犯的威严，我仍丰腴的好奇心无有得到一丝满足。颇有些落寞与尴尬地耸耸肩线，——我连自己将许的丈夫都不能光明磊落地窥探呢！）
（即便以远嫁北京换取幼弟在部族的地位、皇帝对车臣部的信赖是当下最优的决择，随着我与草原、与喀尔喀的永别愈近，那本不该轻易展露的怅惘与悲哀一同在识海中掀起滔天巨浪，教我无法如前几日般孜孜不倦地拓展写在我名下的版图。）
（金樽躺在掌怀，告退离席，于清庭营帐间漫无目的地闲逛。目波在流离颠沛中找到了归宿，少顷，我遇到了另一位公主，天下的长公主。）
（抱臂搭肩，微一躬身。）宣康公主，（竟是一口颇流利的满语）您还习惯今日的美酒与羊肉吗？这一定是紫禁城没有甘醇与鲜美。（严格来说，她的父亲虽为人君，喀尔喀草原上我才是主人）今夜的月色也是独一无二的好，您该看看塞上的月亮。
……（幽幽一悒）或许，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看到这么圆满的月亮了。

【是夜大宴】
【我着盛装在筵上，亲眼瞧着觥筹交错、亲耳听着言语争锋。所见所闻皆不由叫我私忖起那日九州清晏里头，是否也是刻下王帐中如此一副光景？只话语间所言并非车臣汗公主与札萨克图汗公主，而是宣康、孝昭、孝明之谓？】
【我远远的瞧那几位坐在列下的公主，无一不有着娇俏的面庞。见惯了广阔辽原的公主会喜欢红墙碧瓦、丹楹刻桷吗？她们镇日里听得皆是飞鹰的啸鸣，那她们会喜欢那檐角的风铃吗？——我曾亦这般替小青忧心过。思及小青，便不忍再想。耳旁嗡嗡只觉头昏脑涨，寻了个由头，便亟离了席】
【帐帘隔绝了里头的熙攘，周遭静静的，偶还能听到夜虫孤鸣。我仰头望着那轮明月，灵思倏地澄明。倒也非是想明白了什么，只是觉得这一刻，什么都不想才不负此景】
【直到有人唤我——】xxx（你有名号吗！）公主勿须多礼，蟾宫底下，你我皆是赏月者
【一口流利的满语，与字里话间流露的好客之谊，叫今夜迷失的笑容重归颊上，左靥梨湾清浅，好似盛了盈盈月色】
我多想将这马奶装上一袋带回去，它着实太醇浓了，叫人一尝便难忘
【实则今日那一桌酒菜，因着我的遐思，未有一角一滴落入我腹中。可我仍旧能如此般说着妄语，云淡风轻的、似是当真若有其事地叙】
我也欢喜这里的月亮【这是实话】或许你也会喜欢京城的月亮的
【我忽又想起方才觑她时灵识频频闪过的问。我从不曾有机会当面向小青问过，但我想，远嫁之人的心境大抵类似，或许、或许，我能从她这里窥探一二。由是偏靥去瞧她，启口却未曾发话，顿了一瞬，是在膺中斟酌着措辞】
你恨吗？【刻意的压低了声儿】恨你父皇，如是这般将你远嫁吗？那是千里万里之外的某处、同你脚下这片土地截然不同的某处

（我请你一定要认真看看草原上的月亮，那才是我族无上的瑰宝。深蔚色的辽远天阙上贴着亮片般圆月，月实则是用金砂堆砌的，月华流淌而下，却又像蜜、像奶，像把草原泡在世间最甜蜜的液体里。你仰起头颅，仿佛天地间惟你一人，那样渺小、又那样伟大。）
（我昂着玉螓，像瞻仰神的垂容般，无不向往地驳道）紫禁城太远了，远到我甚至不知道千里迢迢带去的马奶酒是否会变味。（侧过雪颌，靥上两团醺然的绯红削弱了素日中的整肃）族中的老伊吉曾经同我说，你们用金银白玉建造了巍峨的皇宫，用珠宝翡翠装点枝桠，紫禁城是四野中最伟大的建筑。我不知道真假，但我懂得过份恢弘的宫殿只会拉远与月的距离，天空也不再触手可及，自由被禁锢、野性被剥夺……（没头没尾地忽
抿嘴一笑）当然，这是代价。
（命运的馈赠是早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标好的，若想要得到额外的嘉赏，总要付出不菲的代价。那日苏与我有着同样的默契，在上一个月圆之夜，我们用那柄银柄锐刀割舍了旧事与旧地。）
（清甜的马奶酒顺喉而下，烧在腹中，我开始怀念这个味道了。舌尖拭过唇，在聆闻她刻意的低语时，英挺粗阔的眉颇讶然地一挑，乌漉漉的眼珠定住不动。）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能嫁予清庭的皇帝，是车臣子民的荣幸……（在“请嫁王女”的风言传遍车臣整片营帐时，我收获过无数的嫉妒、同情，事不关己的冷静与不可明说的怜惜，但从来没有人这样直白地击退我的防线。我无法在她的恳挚下客套，最终，削肩一耸，慨叹道。）
好吧，一点点……（双指间留了一隙缝）人总是要接受现实，（与其说是父女间的寡情，不如将其拟作君臣间的交易，故而只有醺意上头后的一点点）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怨恨亦是人之常情，对未知的恐惧并非懦弱，我不该隐瞒。
（我甚至感觉她比我还要忧伤）公主，说句界越的话，您的皇父是天子，您永远不会被拿去交换甚么，我很羡慕您。（出降与献礼般的联姻是极不同的。两厢沉默着，又亟换了副欢忭的调子）闻说您有三十几位妹妹，京城的公主呢？她们有机会和心上人永远在一起吗？

（月亮留下的绮影 在她雪莲花圣洁的面靥上筛下斑斓的痕。她的忧伤迅速膨胀，将月色下藐小的我们严严实实地包裹，我好不容易筑起的森严壁垒快被攻克了，那些积攒下的雄心壮志如泄洪般倾泻而出，汇入了那弯名作闺愁乡怨的清潭中。）
（在月的见证下，我残忍地剖白着自己，每一片皮肉、每一根骨、每一滴血，都被我一一巡视、检阅，最终反省、销毁。）
宣康殿下，我怕的是…（唇弯微挽，梨涡俏皮地一陷，可眼潭深处有早已预知未来后无可转圜的哀愁）我怕我会忘了月亮。
（我终于知道她的幽恨从哪儿来了，那位远到而来的归化城的王妃，那身为帝胤皇嗣不可逆转的命运与职责，那薄情寡义的父亲。颇感同身受地轻抑兰气，再在胸膺中为她祈祷，——愿您永远不必遭受我现下的难过。可我亦知道，我业已失去了安慰她的资格，在我将南嫁视作一趟晨辰满载的征途时，在我放弃了对爱情的向往时。）
（那日松，我又一次想起了他。面面相照，隐隐绰绰间，宣康清澹如婵娟般的面容渐渐融化，易作他深邃如夜空的眼、英挺如松的眉、高峻的鼻梁，我牵起她的手，仿佛又抚摸到了他指节上粗糙的老茧。）
（那一夜，他和我说，“我们都不要后悔”，我没有回答他。）
（记忆回溯，我又一次告诫自己——爱情诚然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他可以是野心的祭品，是献给王座的忠诚。各奔前程，是我们默契择定下最完满的结局。）
（细弱的呼吸声被虫鸣掩盖，夜中甚寒，她虽盛装，却很单薄，像秋风中的一苇，伶仃无助地摇曳着。）
原来全天下的公主都是一样的，都有少女的绮梦，有肩负重任的无可奈何。这真是一句极美的话，无论能否成真，都永葆着世俗又闪亮希望。——我记住了。
（褪下蒙式的羊绒厚裘，不及开口，她的小婢执一柄琉璃灯左呼右唤地寻来，那不属于草原的宫灯替代了今夜的漫天繁星，怅然若失地收回递出的藕臂，与她告别。在她的身影消失在圆帐间时，我用缥缈似无的声音道。）
那我为您祈祷，希望您和您的妹妹，永远不要遭受离别之苦。
（呼出的热气凝作霜夜间的一道白痕，耳畔又迭来男儿们掼跤斗勇的吭哧声。我仍一个人想着旧事，想着刚才的自己仂很虚伪地隐瞒了她，“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是那日松教我的第一句汉话，后来他又教了我另一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