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城的夏浪也灼烫，一波一叠，仿佛要把人烧出白烟来才肯罢休。
天未擦亮，已随一众兄弟晨起往上书房听学，端坐堂内，身脊拎得倍儿直，脑袋却止不住地点，又囿于暑热，更添煎熬，无论如何都寻不得安生。好容易再回到剸犀时，已是垂眉搭目，不肖往日。一众随侍无有敢问，便是有奉茶上来的，我也只恹恹。）
：哎呀，你们不必忙活了，我不想喝。

（正观七年的夏，于我是极特别的。早在去岁的末尾，就从医官口中得知额娘再度孕珠——我将要有弟弟了。不知为何，这冥冥中的预感果真应验，因幼弟的降生，望山阁素日里的热闹似乎都消减了几分，额娘殷殷的目光也总望向他，那承继了觉罗血脉的小男孩，尚且对龙子凤孙注定不凡的命运懵懂无知）
（我时常难以抑制这样微妙的情绪，但却强令她们都藏在暗涌下翻滚，面上却将妥帖端庄的姐姐模样做得极好，譬如此刻）
怎么无精打采的？（侧目一扫，便见周遭鬟娥都一副不敢造次的神情，不免有些好笑。转而将目光望向桌旁耷眼的小弟，自认话语中的关怀轻柔，恰到好处）

（ 便有一声柔缓的嗓撞破满室的沉闷，可堪是疏风送爽——姐姐总是这样温柔端穆。）
：灵姐！
（ 自我记事起我已住在乾西四所这一方天地里，额娘是不常得见的，朝夕相处只有这一众兄弟。我未曾因身上流淌的另一半血液而与其他手足建起隔阂，只是血缘的指引，使得我对着一母同胞的两位亲姐姐有着更强的热烈，更深的依赖。于是尽管此刻我已筋疲力竭，对着灵姐，我总是热情满满的。）
：今日好烦呢，天儿又热，我这功课也不想练了。
（ 耍性撇嘴，待她坐定，便双手捧着茶碗递去，眼儿巴巴地瞅着她。）

嗯，（轻而淡的应他，是一贯冷清的性子，却也不显漠然，就好像夏日里薄薄一层的冰，看似剔透，却总是很容易融化的）先生今日问你功课了么？
（虽未曾进过上书房，但自幼与几位哥哥相熟，其中要经的历练，皇子凤孙们总有天然的默契。我们享受着生而优渥的生活，便自然要承受异于常人的辛苦）
（但想了想，又觉着该表现出为人姊的温柔，便又一觑旁侧垂首的小鬟）阿哥说热，怎不早将冰鉴湃好了？

哦？（宫娥尚未说完的话被他匆匆截去，不禁将两叶秀眉轻扬，似笑非笑地看他）太医这样说么？我倒记着，这等消暑茶汤是御茶膳房的活计才是。
（虽不知其中曲折，但也大抵知道孩童心里打着怎样的算盘，怀揣着一点私心，只轻轻一触，却并不点破他的谎言。只道）先生虽夸了你，却也不能自满。须知晓，哥哥们有诸多六龄时已能背史如流了——
（这自然是从两位常来往永寿宫的兄长口中听得。却不由得想到，自上次秦垣来望山阁送兔儿，又与他数月未见，实在教人难得欢喜。因此一错神的功夫儿，就错漏了小弟口中的疑问，偏眸对上他殷殷的眼神）唔……什么？

：嗯……
（ 小小声地应承着，偏首错开几分皇姐的目光，我囫囵着将话揭过。所幸她并未细细追究，便是几句鞭策训导，听来也格外悦耳。年长的皇兄们早已出宫立府，更多时候是听先生说起——同为兄弟，自是有一番比较的——谁博识强记，谁又捷思善辩，先生是一等一的清楚，生怕出了错漏。有时我也艳羡，誓要立一番作为才好，只是耐不住性子，发狠用功几日，又想着耍耍别的。由是桩桩件件想来，不免面上生了赧色，听她相问，不自觉就张口。）
：我刚说——
（ 罢了，我心虚了。皇姐没听到也好，我还是不提考学了。拐了个弯儿，笑眯眯。）
：额娘和两位姐姐近日一切可都还好？

（乌勒登虽年纪小，但性子里是一脉相承的慧敏，或许这是额娘赋予我们的天赐，又或许这性情上的类同皆来自于那称霸九州的君王。向来是最善察言观色的，蛾眉淡扫，未错过他面上那一丝难为情——由是便知，这一点拨已到了，不必再多赘言）
（隐约觉着他方才说得并非此事，但也无心深究，只道）自然一切都好。只额娘牵挂着你，又不便常来四所探看，我才替她来瞧。
（靠着黄梨木的桌沿，信手拾起朵瓶中插的木兰，偏颐望去）若近日课业繁重，我自去同额娘说，不必太过挂念，也免得这大热的天儿，你还要辛苦往永寿宫去了。

（ 每逢八月，永寿宫的桂花总是开得极好，簇簇鹅黄映着鲜绿，别有一番意趣。额娘总会做些桂花蜜，桂花糕，连她抱我时拂过鼻尖的衣袖，都沾散着沁脾的香。想着想着，我便生了很多的期许，仲夏夜长，秋何时至？）
：我倒是想额娘，想皇姐，只这每日功课排得紧，不能常去请安。灵姐下回来看我，就带些额娘做的小糕点罢，心里实在馋得慌。
（ 有时我也不明白，为何那红泥高墙要隔分我们四人至亲，我只能一人居憩于此。这话曾问过额娘，她未答，我却能隐约觉察她神色中淌漏的些许怅惘。
于是我不再问了，我不愿她难过。我学着把难过悄悄藏好，正如此下。
因是幺儿，那撒娇耍赖的事做来也极顺手，就着话锋央她，是一个小儿思念母亲的微渺心愿。）

（许因尚年幼，他这番话说来倒颇有几分痴憨。总觉乌勒登的性子太过绵软了些，又疑心是否自己先入为主，以为男儿皆当如几个相熟的兄长般粗枝大叶）
（因这一瞬的迟疑，落在他肩头的掌就停了霎那。直待对上他滴溜溜转着的一双眼，才终于落下，轻声道）好，你喜欢吃哪一样？我去同额娘说。
（一个称职的姐姐，是不应当同小弟拈酸吃醋的——于落日温暖的余晖中，我这样宽慰自己）
（至于后事种种，皆不值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