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狍鸮瞪着幽怨的绿眸、獜兽犀锐的甲爪猝然剜向胸膛……我霍然张开眼，才察觉原是邯郸梦断。心口剧痛骤袭后，是蚁噬蛇钻般的延续，一重又一重，像湖心攒起的涟漪，每一荡漾，却都将痛楚推送至百骸四肢】
【自漠北归来，病土之症自愈，神气却不复长，更添了心口痛的毛病，时常发作在午夜梦回时。或轻如小槌点鼓，或重似拔山裂海，一应保心丹概不见效，只有生捱过漫漫长夜——久之竟也习惯了，只有今宵。整个躯体都漫漶在绝望的黑潮中，动弹不得，只有略掀眼睑时，瞥见碧纱橱外晃动着人影】
【艰涩地抬声】谁在那儿——

【挑了一截烛线，眼见灯要燃尽，主子也将将睡沉，便要拔步去唤今儿的值夜人来。哪知才提步，身后沉重的喘息声已入落耳，思及先时每闻此声，皆有个不大安稳的夜，索性将值夜的打发了回去，总归信不过那些个莽撞只知啼哭的丫头】
【嘱了外间伺候的，于院里起了小灶，候待至眼皮微阖，浓稠的药剂恰好煎熬妥当。夜来风凉，小碗覆了盖，煨在炉火旁，自倚着隔扇门，抬目望月，一耳留待里间的动静】
【果不其然，细微的呼声唤我起身朝内，不忘端上那剂汤药，搁在榻旁的案几上。先时寻至太医院，向那几番嗫嚅的少年御医询问方子，只谓之无害，或可一试，到底能否祛除病症，尚未可知。若能缓释一二，也算这剂药的功德了】
【掌了灯，凑至榻边，望着人苍白的面色】娘娘心口又痛了？

【身体尚康健时，曾携宫娥采撷四时芳，抟了几瓮香丸，与蓬莱香同焚炉中，霎时便若风过伽楠。我对香品并无玄鉴可言，更谈不上如刘季和般的香癖，只是镇日汤药不离身，常以酸涩之气盈袖，实非君子所为，这才钻研起拾弄香料的门道】
【因是，一股药气却在此时钻入鼻息时，倒觉得古怪，因脑仁儿混沌，嗅不出添了哪几味，终归匪是常吃的药方。眼下也顾不得这许多，先应】
嗯……
【纱幔被掀开，雪颊上浮动起一豆微光，四肢百骸紧拧的游丝渐渐松懈，才看清来者】
你怎么在这儿？【女官贵出钟鼎，自然与执帚侍奉的宫娥有云泥之别，如上夜守门的劳苦差事，向来落不到她们头上】

才方见您睡得不大稳，便没走。【幔帐挑在金钩上，若无烛黄来映，整张面容堪称煞白，便是唇瓣也瞧不出甚么血色。扶人靠倚着高枕，又添】她们胆子小，只怕不很稳妥。
【这会子去触碗壁，已不很热，端来榻前，小匙翻搅着，已将药石的浓涩传了一室】
这是从太医院问来的方子，道是能缓心口痛，娘娘用一碗，瞧瞧下半夜能否安睡。若是无甚么效用，那便再想旁的法子。
【幼年羸弱时，额娘亦是寻人修方换药，药王庙的香火也不断续着，亦求神灵的护佑。那时不知成娘娘何故不入香殿，而后才知缘故，是以这番我不敢冒然求于神龛下，只得满问通晓医理之人，但凡无害的，皆可一试】
【梨腮漾开，睇了眼软枕】闻说枕药枕，也可安眠保身，划算着明儿同池月一道领方子去。

【秋罗帐幔外，绰绰的影儿，仿佛铜炉上的火光，又似乎只是一梳明月遗落江山的清辉。在众多文人骚客常用的拟词里，她们最喜欢将我比作银月，清冷孤高、无情笼罩着人间离合悲欢，兀自盈亏圆缺，我听来只笑，却觉妙极之处在于：生来便注定难得圆满，哪管它横亘过一千年、一万年呢】
【借力支身，接过那一盏被她反复搅弄的枯液，与芸芸众生一样，我怕苦得很，与其轻匙慢勺、钻髓般的折磨，倒不如一嗾入喉来的爽快，每每饮罢豪气干云地向案几一掷，吸海垂虹似吃酒时。眼下只先捧，掌腹挲着碗壁，睨向她】
你长大了。【慢慢摇起螓首】却毋需这样劳顿。

【窗外的风翦来，几许凉气沿着纱窗细隙散入，碗里升腾着暖烟，却也不张言劝饮，汤药本就苦涩难咽，何况这一遭缠缠绵绵，用了有许久】
哪里就劳顿了？【折身朝后去，犹记茶案上还盖着白日剩下的蜜饯，最宜饮尽药后释去口中涩味，便取了来，捧在掌间。亦终是这股子浓郁中，嗅得丝丝酸甜】咱们殿里，还真是什么也不缺。娘娘吃了药，含一块，过会子就好了。
【言语间，竟似故年额娘哄我一般。说来也古怪，往日睡得早，白日仍不免贪恋卧榻，今儿折腾入夜，竟是不觉困乏，精神劲儿足，心间则隐隐几分怅然】

【旧历丰泽园的席簟上，宜勒图是个常被提被絮絮提及的名讳。小缨同我低声抱怨她的她的骄蹇跋扈、贺陵则忧忡满怀，为她羸弱之躯、恣睢之骨，她俨然已是个被传唱经久的刻板印象，如同说唐的苏定方、杨家府的潘仁美，粉白面下人人喊打，时至今日，闾阎之中孰知他们曾饮马瀚海、雄谋戡定？】
【自她来至我身侧，我始学会摒离偏见来审视她，一偏雪颐，打量她而今健朗明丽，早已与常人无异，冷不丁撅了句峭语】
药王庙的香火，看起来倒是颇为灵验。
【见她不解，释然笑【我少年时失之孤傲，若途径文峰寺、天宁寺时肯下马就拜一程，兴许也不是如此结局。

【年少轻狂、一时逞勇，总要付出些代价来收场】
【尽管我未曾主动割舍甚么来险中求富贵，等闲人唾手可得的人间一碗烟火，却早已被天命剥夺得片甲不留。自怨也非真的自怨，天公拨弄我似傀儡戏子，我岂不能颙望苍穹时，对他嗤之以鼻一回？笑着摇首】
人遇苦厄，方问神佛，这般临时起意，这状纸递到佛陀、药王真人前，他们都未必肯收。【也不愿在此时屈就，好似惊堂木拍到尾声，主人公倏尔转性回心，草草将终章的念白绕梁】
【盏中药汤已温，仰首将苦涩尽倾入喉，接过罗帕轻拭唇角。疏窗外，圜绕琼月的雾霭，已渐褪成天心初泛的白，浑然一体，仿佛不曾到来过】夜将近了，去睡罢。

【面容一时间愁苦。所谓是药三分毒，待如今病如肺腑，无奈之际而去求神问佛，确很不妥当。又惦记着他们心怀苍生，济世救人，并不与平头百姓过分计较。如是两种念头交织在脑海中，愈发添了困惑】
【我与池月妄图用上各种法子，到头来，反无所为。将一滴不剩的药碗接过，搁在了一旁】
无妨，娘娘先睡下，用了药，明儿一准精神。
【这话倒不知是宽慰谁的。扶着人躺下，掖好了被角，兀自坐在榻前支颐等候。不知多久，匀匀喘息声传来，想是熟睡了，这方蹑手蹑脚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