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下班的尚雯婕在地铁站台从包里拿出耳机塞进耳朵，然后和人群一起挤进开来的地铁．全身的重量都交给拉环，面无表情的听着最激烈的摇滚，随着地铁的开动，轻微摇晃身体．
拥挤的车厢，视线被限制定格在面前大叔的报纸上．黑粗体标题，眼神一扫而过．
当值警员酗酒，高楼失足致死．
这个城市真是越来越不安全了．尚雯婕在心里念叨．闭上眼专心发呆，在歌曲间隙听清报站广播．
在租来的公寓前从包里翻出钥匙，进门后打开客厅最亮的那盏橘黄色灯，用脚趾点开电视柜下的音响．马友友的Benjamin循环播放与客厅．
这个城市的运作把每个人塞入狭窄的车厢，却又让每个人回家面对一个空旷的公寓．尚雯婕打开冰箱寻找做色拉的材料，小四蹭到她脚边，可怜的呜呜叫着．
”诶？”尚雯婕望下客厅角落的计时漏食器，下面的盘子里只剩下残渣．原来是猫食吃完了．尚雯婕叹口气，关上冰箱门．从厨房柜子里找出牛奶倒在盘子里，小四马上跑过去低头狂舔．
尚雯婕出门前，关掉音响，为小四留下一盏灯．走过几条街到宠物商店买了猫粮，不想还没出店门就下起了雨，只好在附近的咖啡店坐下，等雨小点再回家．
店里的爵士音乐很纽约，拿铁暖胃但有点甜．窗外街上的车一辆辆驶过，车灯照在布满水珠的窗户上变成一个很大的光圈然后消失不见．尚雯婕在发了很久的呆之后，看见了站在雨蓬下的那个人．
清瘦的背影低着头，双手曲起像是在点烟．但似乎点不着，不时转动身体，寻找合适的避风点．尚雯婕站起身，到柜台要了打火机，走出店门．
刘力扬嘴里叼着烟，甩着进了水的打火机．无奈之际，一个女声响起：
”用这个吧．”
刘力扬抬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她身边，手上递来一支打火机，另一只手抓着一大袋猫粮．她把自己的打火机扔进垃圾桶，而这时尚雯婕已经打着打火机，用手护着靠了过来．刘力扬很自然地凑上去点着了烟．
呼出一串长长的烟圈，刘力扬向尚雯婕道谢后，问道：
”你知道这里附近有个孤儿院么？”
”是有听说过，很多年前就拆了吧．现在貌似是民宅．”
”这样阿．．．”刘力扬若有所思地望着路灯照射下的雨丝．将吸了一口的烟在垃圾桶上挤灭，弹进桶口．
”能不能在你家借宿一晚呢？本来和朋友约好是明早到的，结果我提前到这，现在又联系不到她．身上的钱又不够住旅馆．所以．．．”说到这里，刘力扬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可以阿．如果你对猫不过敏的话．”尚雯婕爽快的答应下来．
”谢谢！”
在路边小贩那买了把伞，两人一起走入雨中．


回到公寓后，小四已经抱着盘子睡着了．尚雯婕把刘力扬手上的伞拿去浴室，刘力扬把外套挂在衣架上．
刘力扬在尚雯婕到厨房弄喝的时候，拿起了电视柜上的相框．照片里的中年男子笑得温和，俨然一副慈父的形象，相比之下，他手搭着的小女孩面无表情，看起来是相当的不情愿．
从眉目间刘力扬依稀可以看出，那个小女孩就是收留她的人．对了，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这样想着，尚雯婕已经拿着两个杯子到她身边．给她的那杯是可可，自己的则是白开水．
”我小时候很难看哦．”
”哪有．很可爱．诶，我很喜欢喝可可．”
”以前我爸爸经常泡给我喝．你能喜欢真是再好不过．”
”就是照片里这个？”
”对，这张照片是我妈去世后拍的．”
”对不起．”
”没事．这么多年了．”
”咳．自我介绍一下．刘力扬．”
”尚雯婕．我是不是胆子很大，名字都不问就收留你．”
”对阿．我都被吓到了．那个，我就睡沙发了．”
”这里也没多余的床给你睡．我去洗澡．”
等尚雯婕擦着头发回到客厅．刘力扬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尚雯婕看着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收留一个陌生人过夜．但这陌生人长得还真挺好看的．尚雯婕笑了笑，回自己房间睡觉．不过很快又从房间出来，手上多了条小毛毯盖在刘力扬身上．
刘力扬做了一个很久没出现过的梦．一片黑暗中，一个男人的手向她伸来．还是孩子的她下意识抓紧妈妈的手．但妈妈一手抓着姐姐，一手抓着她．她可怜的向妈妈求救：
”不要放开我．．．．．．”
”留下一个，交出一个，这是试验．”男人命令道．
”这个！不！这个！”最后妈妈还是放开了她的手．
刘力扬猛然睁开眼睛，陌生的天花板．手上抓着不知哪来的毛毯．她眯着眼睛看向客厅的挂钟，５点．窗外的雨早已经停止．刘力扬坐起身，让自己清醒．然后叠好毛毯，拿上衣服．出门前，她又看了眼那相框．
尚雯婕醒来的时候，只看见叠得很整齐的毛毯．小四还在那睡．尚雯婕上班前，把浴室的那把伞撑开放在阳台．这是那人昨晚在这出现过的唯一证明．
光照进黑暗，黑暗却不接受光．


工作第三年，尚雯婕所属的小组迎来了工作上的一个转机．那是她进公司前就一直持续的一个项目，由于进入瓶颈花费了太长时间，公司决定将这个项目的当初目标大幅缩减后尽快完结。也就是说，关于这个项目的工作类似于战败处理，内容是对复杂而冗长的程序群进行整理，将能使用的部分过滤出来，使亏损减至最低限度。对她进行工作调动的事业部长给了她这个任务，简单说来，就是正因为你有实力，所以才会把这种麻烦事交给你处理。  
  
一开始，她完全按照组长的命令工作。但很快她就发现，按照现有方法只会使不必要的子程序越积越多，反而会使事态恶化。她将这些话对组长说了，但对方不予理会，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她只得无可奈何看着手头的工作越来越繁重。在这一个月里，她一边按照组长的命令进行工作，一边尝试用自己认为的最佳方案处理同一工作。结果很明显，如果不按照她的方法做，项目就无法收尾。在用这一结果请示组长时，换来的却是一顿臭骂，以及今后不要独断专行的警告。
她疑惑地看了看小组的其他成员，却发现其他人都是按照组长的命令进行工作。这样的话项目根本结束不了。弄错了初始条件的工作根本不会按照正确路线前进，只会将复杂的谬误越积越多。而这个项目由于时间原因，想要重设初始条件已经不可能了。现在重要的是，思考一下该如何按公司的意思完成工作。  
  
她犹豫到最后，找到那位命令她调动职位的事业部长进行商谈。虽然听完了她长长的发言，但那位部长最后还是以“站在组长的角度替他想想，好好把项目做完”这种话结束。她想，这根本不可能。  
于是，这种无意义的工作她持续做了三个月。她非常明白组长希望能够完成项目的迫切心情，但也正因为这样，她无法继续坐视事态日益恶化而只管按上司所说的办。一边反复被组长训斥，她一边特立独行地进行着自己的工作。只有事业部长对她行为的默许算是她最大的支柱。但她的行为给其他工作人员带来的混乱与日剧增。她回家后喝的冰水也越来越多。  
某天，她实在忍不住向事业部长提出想要退出小组，不然就说服组长，再不行的话自己就从公司辞职。  
最后，第二周小组长就被调走了。新来的组长还兼任其他项目，由于任务繁重，新组长对她颇为冷淡，但至少是个对工作能作出合理判断的人。  
总之，这下终于能踏上通往出口的道路了。虽然工作越来越忙她在职场也越来越孤独，但她还是拼命地工作着。除此之外她什么都做不了，能干的都已经干了。  
由于这种情况，她与刘力扬一同度过的时间反而比以前增加了，而且那些时间变得珍贵起来。


每周两次或一次，下班之后就前往尚雯婕的公司。约好九点半见面，有时刘力扬也会买一小束花。坐上拥挤的地铁，一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花束不被挤坏，一边前往尚雯婕等待的车站。  
     
周六晚，有时她们会在其中一人的家里过夜。大多数都是刘力扬住在尚雯婕家里，但偶尔也会在刘力扬家。两人家里各自放着两支牙刷，自己从未读过的杂志在房间里也逐渐增加，这使得刘力扬的心温暖了不少。  
     
住在尚雯婕家时，关上灯躺在床上后刘力扬总爱透过窗户望向天空。一到冬天星空就显得特别漂亮。窗外应该冷得不得了吧，就连房间里也能看见白色的呼吸，但尚雯婕枕在自己裸肩上的头的重量，却令她温暖而安心。每当这时，窗外车辆行驶发出的声音，就会如同从一个遥远国度传来的不知名的语言一般，在她耳边回响。她觉得，自己正在一个从来不曾呆过的地方。而且，说不定这里才是自己一直想来的地方。自己至今度过的日子多么干涸，自己又曾是多么孤独，在于尚雯婕的交往中，她明白了。  
所以，在尚雯婕提出要一起去看她父亲的时候，那种如同窥视无底黑暗一般的不安感包围了刘力扬。
当一杯热可可放在她面前，刘力扬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尚雯婕父亲家中。尚雯婕自告奋勇要亲自下厨，剩下刘力扬和她的父亲对桌而坐。
”喝喝看，味道有没有变化，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喝可可．”
”好的，院长．”
对面这个男人的头衔当然要比尚雯婕告诉刘力扬的多得多：心理学者，外科医生，在组织内部专门担任科学人格矫正——即所谓的洗脑，同时，也是孤儿院的第一任院长。
”真是没想到你能找到这里呢．如此大费周章，是任务遇到什么问题了么？”
”请把我的名字还给我，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罪莫过于剥夺他人的姓名．还有我的记忆，一切原本属于我的东西，请全都还给我．”
”这就是实验．力扬，这个名字不好么？过去是可以抹去的．所有不喜欢的都可以一手抹消，人生是可以重来一遍的．你的母亲推开你的那刻，号称最伟大的母爱却抵不过对死亡的恐惧．人类沉淀了几万年的“感情”，在属于动物的求生“本能”面前不值一提．就是这样的回忆你也需要？”
”但造成这样回忆的人正是你啊．院长．话题就到此结束．告诉雯婕我有事先走了．”
尚雯婕听到关门声，跑出来看．发现刘力扬不见了，便问她的父亲．
老人单手握着杯子，用平静的语调叙述：
”婕婕，你并不需要这样的一个朋友．”
一瞬的吃惊后，尚雯婕用更加冷静的声音回答道：
”但我需要这样的一个爱人．”
握着杯子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他们有祸了。因为走了该隐的道路，又为利往巴兰的错谬里直奔，并在可拉的背判中灭亡了。”——《新约•犹大书 第一章》


一个人走在冬夜的街道，手机在衣袋里震动．刘力扬知道是尚雯婕打来的，她不想去接，她觉得心里很难受，但难受的原因却不明白．又震动了几下后，手机似精疲力竭般恢复了平静．
站进空荡的新租公寓电梯，世界只剩下电梯上升的运转声．手中钥匙掉落在地上，刘力扬默然地看着它．
只是这样平淡的生活着，悲伤却四处堆积．
最后刘力扬还是用极缓慢的动作捡起钥匙走出电梯．
刚从冰箱拿出的罐装啤酒滑进喉咙落入胃中，使已经在室外冻得够呛的刘力扬更是感到了一份寒冷．
对于尚雯婕，她拥有很多记忆．
切牛排时的动作一气呵成，吃鱼时能把骨头剔得干干净净，淡粉色的指甲，被染上烟草气味的唇，有点落寞的呼吸．
没有尚雯婕的日子，时间变得暧昧不清．清晨在阳台抽烟的刘力扬试图将一切她已经无视的思绪拉回来，想要让自己得到哪怕一点教训．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刘力扬快步走回客厅，踢翻了地上的空酒罐．那是尚雯婕发来的信息．
我到现在还是很喜欢你．
屏幕上这样显示．
但这三个月来我们互发的一千多条信息却没有将我们心的距离拉近一公分．
我要到国外去了．你也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人的吧．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曾经多么想听到你说一句
我爱你
为了最后的那句话，刘力扬自和母亲分别那次流泪以来，她第一次哭了．泪水无法抑制地向外流淌，仿佛一直藏在心里的巨大冰块融化了一般．
就算一个人也好，为什么我不能让别人得到幸福呢．
救赎是不可能这样轻易到来的，刘力扬这样想．


这世上有很多让人一看到就会崩溃的镜头，比如听到噩耗，手上的东西就会摔到地上．兴奋地告诉同事今天就可以退休的警察，当天一定会翘掉．能替我喂下猫么，说出这种台词后的男人一定会去找黑帮火拼，并且丧命．留下女人一边流泪一边喂着猫．  
这些都是简单易懂的例子．还有其他情况，又如坏人弃恶从善的话，那就危险了．想要悔改以往的罪行，开始走上正途．就像拒绝接受任务的刘力扬，一反常态的拎着蛋糕盒，说出，糟糕，忘叫她们放叉子了这种话．那么死期也就不远了．  
利刃刺入腹部的钝痛，愈发清晰．鲜血喷涌而出，坠落在地面的蛋糕盒上，发出雨水敲打雨篷的声音．那个擦身而过的人说：  
院长让我告诉你，你的名字叫Jade.  
很像追问自己的母亲和姐姐现在好么，但还是没有问出口．因为这种问题只会让刘力扬更痛心．就算想要悔过，那些罪行也不会消失．打算自己独自幸福，这种想法太自私了．刘力扬的脸上浮出自嘲的笑容，缓缓倒向地面．  
Jade,真是个好名字．可惜没人叫了，又能如何．  
就像那多年不下雪的上丨海，还有那没说出口的爱．  
End


哎 又是一篇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