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三日，双燕归来。猜一个字？”【谐笑的女婢仍不胜其烦地絮语着，草草漱用过几口羹汤暖身，始觉百无聊赖】不猜，没趣。
【人间流连不过十数载，缁履下的金拱园却已矗立风雨四十载春秋。支颐漫想片刻，觉得实在神奇：这样令人大快朵颐的糕点、烤鸭，便如流水，一成不变地向人间滔滔输流四十年。敛衣起身，掂步入后苑观览，亭榭间备着供女宾嬉赏消遣的玩意儿。信意拈一支绉纱纸捻作的烟花，低眉一嗅，满是陌生又令人愉悦的硝硫息味】
有火镰吗，【兴致姗姗迟来，权因闺闼礼教森苛，还从未有机缘亲手捻燃一尾花火。雪指从水獭捂中探出，不避元月凛寒，教新起的火舌舔舐向一支轻薄颤袅的烟花。顷刻碎金四溅，哔哔剥剥，欢艳极了】
【斑斓星火映鉴水眸之中，但觉新奇可爱。振臂一摇，点点浮光便乘着迴涌的长风，轻盈盈跃向远处】

【一晃已是正观十四年初。新年伊始总让人格外开心些，每一年都不外如是——除了我。今年除了我。好吧，再准确一点的说，是今年的最近除了我。】
【提不起精神，捏一根掉光了叶子的木枝条百无聊赖地走，那枝条拖在后面，冷不丁瞧着，还真像我带了个什么了不得的什么，只是大约他们要猜一猜，毕竟不凑近些，实在难以看出来，也许会当是一只小马驹儿，可是哪有那么小的马驹儿呢？；也许当是一个小动物，可又有哪个小动物……】呀！
【正沉浸在自己稀奇古怪的想法里，耳边冷不丁炸开噼啪一促响，惊得我脱口一呼，刹那跳退半尺】我说，这大好日子烟花不够你瞧吗，非要自己再下个手？！
——你下手也不是不行，但是！【拨一把裙边，上面已然开出个小洞，可怜的荷包也】你看看你看看！放烟花本领不过半瓶子晃荡，你做什么不老老实实做个看官！现在可好，谁家的姑娘像你这么爱惹事啊？！
【其实这不大像我。只是小腹莫名不太舒服的酸胀令我几度昏了头，张口就是一顿娇斥。斥完并不过瘾，眉尾一扬，眼角捎出的激烈使我狠狠扬起下巴，忽略掉二人身高，就要居高临下】怎么，明白自己哪儿错了没？

【一蕊银琼飞渡，眼风追逐着，却诧然睇见它历经一阵不合时宜地翻绻，最终落在一位华服娇女的襟袍上——天大地大，怎么非要去那儿不成呢？】
对不起，我不……【后话尚在呵气成雾的唇齿间，由她劈盖而来、雷霆万钧的训示压得密不透风，无暇讲，索性咽回腹笥不讲。先睐一眼裙幅上惹眼的小洞、荷包穗子上一段焦黄，心也跟着抽痛；又转而视向她柳眉攒拧的靥容，满怀的怜惜与愧疚又流佚了泰半。连珠炮儿似的一番话，又清脆，又浑浆，“明白自己哪儿错了没？”】
对不起嘛！【烟花着实易冷，寥寥数语的功夫，指尖拈着的那一支业已燃尽。力道一松，雪地上便多一折冷灰。虽是我的过失，但此番鞫讯似的诘问也教人心臆不畅，尤其是“谁家的姑娘像你这么爱惹事”，像极了受使于母亲的奶姆，凶且没道理：谁家姑娘与我一般，这谁能证实、谁能辨伪呢？如此忖思着，伤屈里不由掺了一点气懑。一仰首，对上她娇嫚冷冽的眼】
是我错了，没有看好行人往来，连累了姐姐的衣衫荷包。【气息沉舒，咬着唇、低了头】姐姐别动大气。

【饶是她如此，我的火气也一点儿没有“败下阵来”。】
【这方相邻宽阔街市，处处皆为适应着民众最欢喜、或如常的一应物具，我便挑着往后瞄了一眼，寻着个错不了几步的矮墩儿，稍稍后退，旋即稳稳坐下，接着便鹰似的盯着她——当真半点儿没浪费这些年，“养育”阿宠时耗费的心血。】
谁是你姐姐？我妹妹里没有这张脸！
【听听，多么蛮不讲理，多么骄纵跋扈，多么罪不可恕！啊不对，倒不至于有罪。很久以后我回忆起今日，不外乎这么想着。可彼时被心头无名涩火一拱再拱，满心只余不快。】
你不如去瞧瞧，【偏垂着脑袋，一缕发从肩头径直搭落，被我擒在指尖打圈儿】官府闭业了没有？若是往后他们统统不干了——【手间动作一停，挑眉朝她笑笑】我就算你这声「对不起」作数。

【若说见她荷包燎烟、裙幅点瑕时的愧怍有十分，教她这样凶神恶煞地一同叱训，十分愧怍便也消弥至两分。】算了明天再来

【若说见她荷包燎烟、裙幅点瑕时的愧怍有十分，教她这样凶神恶煞地一同叱训，十分愧怍便也消弥至两分。且讲起话来，不与人留置喙的罅隙，反倒好；耐着脾性听完，一一与她细辩】
嚯，我不过是瞧你长我几岁年纪，才呼一声“姐姐”，反正你也没我家中姊姊温稳气量，那便算了。【此为其一】官府的门倒是三百六十日地敞着，可是你再凶，也不能因此捉我见官，更不能摇身一变成明镜高悬匾下的老爷、治我的罪。【此为其二。旋即思及：俗谚常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京兆尹撂下连篇累牍的庶务，专为两个女娃娃的衣裳官司升堂纳供，那场面倒是好笑】
【如此瞻想，清莹的唇上竟悄然流曳出一点笑。冷冽的寒气里，硝硫味已散七八，由另一重剑拔弩张的火药味替覆。见她摆弄着垂发，知一时半刻走脱不掉，索性摊问】
这位…【佯装偏颐思量】矜贵的格格，那您想怎么样？

什么叫我想怎么样？你要同我玩儿四两拨千斤还是“踢蹴鞠”？反正都不成。【一弯嘴角，眼里全是折出给她的嗤笑】我这儿可没打算扛个千斤、或寻个球儿供你耍玩。
【顺势将那一缕发拨去肩后，扶着双膝一撑，从小墩儿上站起来，神清气爽地甩甩胳膊走两步，却偏不瞧她，错过去她一小丁点儿距离，才偏颜回与自己半张脸给她瞧】
不如你说说，你觉得怎么办才好？【不就是踢皮球么，看谁能踢给谁定住。】

你这话就有趣了，我手拙坏了你的衣裳，当然听凭你议置法子。【这是敬重。不过想起她方刚对“姐姐”好大一番曲解，倒也有几分“见怪不怪”】非要我说，格格衣裳首饰金贵，既然落了火印子，我赔你一套新的，这是天经地义。今日吃宴，带的银两不多，改日再……
【改日置备齐了，再送到贵府上。倏尔思及向额娘回禀来龙去脉，少不得又要蒙一通训诫。这也无妨，心里究极难过委屈的是，这确凿是一桩无心之失呀！】
【那女孩子不再咄咄相逼——实也还不如那样，如此气定神闲地一亍步、一回首，反而教人摸不着头绪。有些忐忑地睇一眼，又与她眸风相错】再如数送至贵府上。

【故作思忖，片刻便摇头】那不行。——你赔给我是应当，但你也说了，我的衣裳金贵——倒也不是说你的银子买不了金贵东西的意思。
【不喜叫人误会，悠然自得地笑着摆摆手】只我的意思是，衣裳金贵是一，我这双眼睛挑得很，也是一。你买的怎就晓得是我心尖儿宝贝？我若届时不喜，你当如何？

【倏尔想起了什刹海翁氏的那间奇玩铺子。里头有摄人偶的颇瓈围屏，因身量尚小，透过柜门缝隙窥观，隐约可见其内蜿蜒交错的机彀、啮合拨转的轮齿——没有什么比它们更肖似她这一爿弯弯绕的劲儿】
【抱臂叹一口气，仍是鼓腮斗嘴】叫你讲，你不讲，我讲你又不乐意，啷个办嘛！【这却是府里上了年纪、自蜀中追随侍奉的姆妈才会讲的话。情急时，竟叫我给信手拈来地搬出来。轻一撇嘴】
你不喜欢，我拿回去自己穿。

【啷个办嘛！——四个字叫我眼里一亮，仿佛突然找到她无与伦比的趣处，便霎时雨过天晴，孩子变脸一样在面上铺开满当当的笑意：给我买的，自己穿？你想得美嘞！】
【懒散散临转身离开前，特地问清了她姓甚名谁，后拿食指敲着下巴渡出一句：好你个沈小鱼，改日看我如何收拾你；旋即赏她一抹嘴角清凌凌的莞尔，转首将自己没入熙熙攘攘的人流，很快与她今日不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