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端午日，身边却已是物是人非。潭拓寺里的老松依旧遒劲，正院里的主持却已换了人选；红姑依旧跟在我身边操持庶务，但两鬓的斑白再做不得假。身边为数不多的姊妹尽皆出阁，眼下再忆起出嫁那日相送的闺阁，竟唯有舒姊一人仍奉宫闱。）
（已记不得多少年不曾于此番佳节出府凑热闹，今朝却还是因着孩子们的催促，而整装出行。）

（行走在护城河两岸，时空似是错综交叠，眼前万物种种，游人龙舟、艾草雄黄，一行一景，似于正观十四年的端午一般无二——不，显然还是有些差别。譬如我身侧的大儿又长高了一截，又譬如此刻行走在前为一家人开路的色勒莫，又多英俊了几分。）
（我总是贪恋他的美色，自脸庞至身躯，多少年都瞧不够，便是笔下已绘了丹青十余卷，也总描摹不出他的十分好来。）
端阳出行自是游人如织，我早说了不必凑这热闹——
（又人潮汹涌接踵而来，身旁的小儿一声惊呼，下一刻便脱了手去。）
勒贺——
（于人群挣扎中，我见色勒莫已握住了孩儿稚嫩的双手，来不及松一口气，下一波人流却将我生生地推离了他们。）

（孩子们早在他们阿玛的带领下往那观龙舟的彩楼去了，自别了闺阁，我有许多年不曾看过龙舟，更不曾再同这样多的同族姊妹一道笑谈。而今家中姊妹早各自家人去，平日里常见的也唯有作了一家妯娌的霁妹。）
（一行回忆着当年龙舟赛的盛况，一行向前，不多时便到了游人如织的所在。许是走神了许久，待得一阵剧痛略过肩胛，才恍然自神游中脱离。）
前头怎么了？
（方才热闹却不至拥挤的街道顷刻间似是失了秩序，人潮左突右撞，若错了经纬的丝线缠作一团不能分解。将将侧身躲到一处面具铺下，却见前方一位衣着繁丽的贵人跌撞退后而来。）
您小心！

（无序的人潮早令我失措，待得色勒莫同孩子们的身影彻底被错乱的人群淹没时，我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跌跌撞撞于人流中穿行，我试图往他们的方向去，然而身侧的人流却裹挟着我的身躯，一步一步往相反的方向挪动。）
色勒莫——
（本就嘈杂的街道此刻更是人声鼎沸，许多人的呼救叠加在一处，嗡鸣阵阵，不啻上元的炮仗。我无力分别周遭的声响，前番挣扎已耗尽了我太多的力气，此刻被人群挤压，竟已无力站住跟脚。）
（艾草的香气同雄黄的烈性混合，我于浑浑噩噩间往后倒去。眼前最后晃过的是一串五色丝的手链，连同一双白璧柔荑，熟悉得仿若久别重逢。）

（街道上的人群进一步失控，我站在铺子高高的台阶上，已能看见好几个人失足倒下再没站起来。我不敢想象眼前的女子若是倒下会经历如何的磨难，然高声的呼喊显然已不能拯救摇摇欲坠的她。）
（不过一瞬间的功夫，脑中的踌躇与挣扎已大战了三百回合。她的身形已然不稳，再不伸手便要没入人流之中。咬咬牙令红姑扯了门口的绳索做牵扯，自己重下台阶，一伸手将那姑娘拽出了人群。）
你没事吧？
（待将她扶到廊下，浑身冷汗已将后背湿透。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却漫长地像是过了几个时辰。摇一摇浑身无力的她，只盼着自己及时赶到，不曾叫她受伤。）

（身体被左右的行人碰撞，脚下的软底绣鞋不知被踩踏了多少下。有一刻我竟在庆幸今日不曾为了美观而穿花盆底，下一刻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是，这是哪里——
（再次醒来时，耳边依旧嗡嗡作响，似有千万蚂蚁啃啮着我的耳膜。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想要抬一抬胳膊，却被一双素手按住。）
（是了，正是这双手将我从人流中拯救，眼中模糊的场景重归清明，入眼处便是那根叫人眼熟的五色缕。）
你这手串，好熟悉。

（京城脚下，每至佳节，少不得人潮汹涌，故而街道坊市交错处，于今日更是多人巡逻。我本猜测此刻的乱局不过一时之困，只因人实在太多才在不到一盏茶时间内，酝酿出这样的艰险。果不然，很快有衙役维持秩序，喝停了没头苍蝇似的人群，再过一会儿，街面被清空，重归秩序。）
你可醒了，这是拜都家的彩楼。我方才见你被人群推搡晕了过去，便把你拉出来了。只是待到人群散去还不见你醒来，便只能将你送来我落脚的地方。
（她似将将清醒，还未曾彻底清明，只盯着我袖下的五色缕瞧个不停。这手串还是昔年舒姊未进宫时同我编织的，许多年都舍不得替换，只待每年五月初五缠手腕，作那隔着宫墙思念。）
这五色缕是我娘家姊姊同我编的，她从前最是手巧不过，不过她自入宫奉了嫔御，也有许多年了。

（伸手揉了揉眉心，终将神思完全聚拢。眼下所待静室，应是京中大族彩楼的一隅。乌梁海氏亦于今日包了彩楼登高观舟，却不知现下色勒莫同孩子们是否平安到达。）
那便多谢了！还烦请这位夫人替人通知一下宣淳公主府，便说我无事就好。今日匆忙，改日必当上门致谢。
（我自是听闻过拜都的名号，却不曾同这家人有过交集。今日得缘相救，谢意自是少不了的。听她将五色缕的由来道来，待到宫廷嫔御处，方恍然大悟。）
我从前未出宫时，曾在一位叶何氏女官手腕上见过一样的五色缕，想来那应是夫人的姊姊。

（我能从她的衣着上瞧出她的出身不凡，本以为亦是某家显族或是官宦的女眷，不想竟是天家贵胄的出身。我自幼体弱，闺阁之交寥寥，不曾见过多少天家的煊赫，只听闻宫墙之内那些严苛的规矩。今日得缘相见，竟是极平易近人的主子。）
那定是我的堂姊了，这样的五色缕唯有她会编织。
（我不期她竟同舒姊有过交集，一时间竟惊喜起来。这宫墙之隔多少年，重新听闻姊姊的消息，一时间竟是感慨万千。）
我是拜都四福晋，见过公主殿下。方才有女医为您简单诊治，多是皮肉擦伤，未伤己内里，您放心于此处休息便是。

（我同那位叶何氏女官的交集也是一个端午日，彼时我尚因为久日困囿于宫廷而郁郁不乐，多亏她的一番开解才得展颜。而今日又于另一个端午为其姊妹相救，如此竟是欠了两回人情了。）
竟不知有这样的缘分，当是多谢了！
（同她应酬一二，才惊觉周身的疼痛不曾减轻。这是我头一遭遇见这样大的罪，一时间也无法坐立。只得依言躺下静养，等候色勒莫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