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停在点魂灯前，蘅娘掀帘而出，回身再伸手，要将我搀下来。老师难得回京，又正好碰上暄和哥哥的生辰，是双份的好事，是以除却给暄和哥哥的贺礼，还有一份是给老师的。正让家仆将礼物搬下的当口，另一架马车也由远及近缓缓行来，帘上很浅一个嵇字。做族中小辈的，先让到一边，低声问蘅娘。
“好巧……不知来的是谁呢。”

“十三叔。”
族中长辈里，我算很喜欢他，不仅因为又是叔叔又是姨夫的缘故，可能还因为嵇蓝堆。走上前对他作礼，往后再探——诶，没人了。
“阿娘没来，爹爹叫太府寺的庶务绊住了，可能过会儿才到。婶婶没来呀？”

“是吗？”
有些不好意思的低着头，拿掌心一比，刚刚到他的肩。
“许是日日见着，才没有觉出来。”
不好站在门口说话，请他进去，亦步亦趋地跟着。
“我好久没见蓝堆哥哥了。他最近在做什么呀？”

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
“我本出京了月余，刚从舒州回来。因其中出了些变故……爹爹便让我在家好生将养 ，不让出门。这宴会是半月来头一回，所以也未及去找他。”
歉然一笑。
“本来想带点礼物给叔叔和婶婶，可是我在那里也没安定待两日。”

“啊……”
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其实我随江夏郡王一并去的，他也是带着随侍，本来万无一失，不过江湖人武艺高强，身法诡谲，所以才一时没防住。”
手背贴在颊边，冰冰凉凉。
“不过好在那位大侠心善，见我不会武功，便没有为难。除却受点皮肉伤，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同十三叔一并入席，其他人还没到，便就坐在相邻的两个座儿上。
“谢谢叔叔。”
挑了一颗杏子果脯。
“那位大侠实则是为了搭救黄生。或许我也该庆幸那日他在，才能阻截追杀黄生的队伍，不然他早就死在霹雳堂手下。更何况如今查证，那是彻彻底底一出冤案。”
叹气。
“文人因言获罪，这个头不能开。”

“确实……稍微有些莽撞。”
我同赵宗颐和徐疾，实在能称一句初生牛犊不怕虎，本以为只是查案，未曾料到中间的凶险。讷讷的。
“我们去时没有想到，其中势力错综复杂，霹雳堂欲取黄生邀功 ，另有受过黄生恩惠的人一路保护。唯独我们站在了混战之中，所以……”
“我学不大会舞刀弄剑的，不如阿姊。”

阿姊醉心于此，我却不擅长此道，确确实实手无缚鸡之力，连剑都提不起来。
“幸事是替黄生洗脱罪名。我只是觉得，如今的文林，要毁去一个人的声名，实在太容易了。”
眉心很浅地蹙着。
“庐州通判与知州，只因私怨，便穿凿附会，将好好一首诗变成谤诗，对黄生赶尽杀绝。老师曾跟我讲过，奉嘉初的时候，有位先帝的幸臣，也曾以此迫害文人，致使新科探花郎枉死牢狱。后来那位尚书东窗事发伏诛，老师也清新文林风气，可如今仿佛旧事重演了。”

“啊，枢相不太管文人的事，先前扳倒沈尚书的是师先生……但他如今远在临安，实在不好说。”
接过牛乳，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或许是我多心了。此事本来也与我无关，倒是宗颐——江夏郡王和徐疾出力最多，对啦。”
眼睛一弯。
“我被掳走的时候，阿姊还想着去救我。只是没有找到，反阴差阳错，救了徐疾。我同她说下次不要这样莽撞，她不听，叔叔你去讲讲她。才学了几年功夫，万一出事怎么办？”

“真的是很好玩。我们俩都担心对方，说出来却好像都变了味道。”
很轻喟叹，微微蹙起眉。
“叔叔，我是不是太不会说话了，要怎么学呢？给八殿下伴读的时候，她时常对我生气，我猜确实也是我自己太闷的缘故，总不会讨她开心。”

“是这样吗……”
羽睫颤了颤，又低了下去，好像很落寞。
“我确然知道自己不够好，才想着怎样能让人更喜欢。从前我不太在意这些，既然旁人不喜欢，那我便也不见他们。如今跟江夏郡王去了一趟舒城，才知道这样画地为牢，也是不行的。”

我喜欢十一叔的理由大约就是如此，他好像总是很耐心很温柔。我想寻常人家的父亲对自己的孩子，或许是这个模样吧——可惜我的父亲不是。
这没有什么好怨怼的，人各有命。比起阿姊的愤懑叛逆，我只是习惯于接受了。
“上次我听阿姊说，他家黄鱼面也很好吃。如今正是时节，叔叔想尝尝吗？”

黄鱼面是近来的大热招牌。奶白的汤头，几块剥皮剔骨的鱼肉摆在面上，再有一把香葱和几颗小青菜，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挑起一点面，秀气地吹凉。
“我被救出来的时候，才知道当时被劫到荆楚一带。那里比汴京湿气重，食物也很重辣，他们不曾苛待我，我却吃不惯。后来慢慢适应，倒是能吃一点辣了。”

扬起眉，好似很惊讶，须臾又笑。
“叔叔将我的话都说了。方才还想讲，从那里没有带别的什么，只带了几罐辣椒酱，若是叔叔喜欢，只管往我府里取。这可怎么办，我们撞上了。”
摇头喟叹。
“不过荆楚的辣与川蜀的辣还有些区别。叔叔喜欢哪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