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11.16
何行舟
辜月的雪冷得要教人点一支烟,借碎火辨一辨身外华灯,有如一盅不染的清雪。
他近隔一片宽薄的车玻璃向外望去,彼时风雪琅然,玻璃檐外掬满一抔雪,黄晕灯光平为它添些和缓,好似不是雪,而是一斛珠。
他于下车前整理好领带,车门打开一瞬间有一把伞笼于他身前,他谢却好意,两片眉间展露淡薄笑意,孤身去赴这场宴。
门外是冰霜惨凄,雪虐风饕,门内是衣香鬓影,宾客盈门。
沪都所谓的名流雅士,军 政 要员,此际皆西装革履,手畔挽着的是发妻或是情人。而他总要偏头去看,直到看见的是自己的空落落的肩,下垂的臂,而不是理应在他身边的阿姝。
他端起摇曳着猩红的高脚杯,向着簇拥的人潮散尽,而独自伫立场边,如同他曾送给程姝的那束白玉兰一样的女人走去。
小山真子,这位预谋已久的侵 略者,何行舟听过这位年轻的特高 课课长,江口川太乃至整个日本 军 界寄予厚望的少 将小姐,他们认为她的到来或许可以带领侵 略者走向胜利。但当何行舟真的走向她侧,他却不得不承认,这个舔 舐鲜 血的女人与程姝太像,太像了,让他犹豫,然后失败。
他的那柄刃甚至没有出鞘,他举起酒杯。
“小山课长,我是何行舟,上海政 府的一名翻译官,欢迎你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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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真子
她自横滨来,一路飞越重洋,施略在中州阔土。最终顺着老师的指引,踏上了那座名为上海的城市。
而沪上的冬天,是要胜横滨更阴恻的。一壁暗穹下,仿如灯火的温度都更冷些。小山真子起目半厘,漫看那条被弱光照亮的石板路,其上霜雪、尘灰、偶间滴落的鲜 血一同交横,像极了中国人古书里所称的“碎玉乱琼”。
她少有闲情,但仍旧觉得那是一个唯美且包罗万象的词句。她此行所求,就是要让本满身疮 痍的上海城再度含着血 泪,承起她心头盛绽的野心,于是那日她起笔,亦将自己的研制计划定名为了“碎玉”。
玉石俱焚,全她一场疯狂的胜利,大概如是。
小山真子步入大厅,走向那场所谓汇集沪上名杰相贺她上任的宴里,她淡然举杯,与故友凛也碰盏,也恩施命如一芥的歌女、未知名姓的兵士,各一个矜贵的扬腕。
而后她静坐在宴厅一角,待人潮散尽,面前却映起一叠光影飘忽,小山真子徐徐地将礼帽置于桌上,好让目光单刀直入,习惯性地描摹出来人的身形、面容。立侍的秘书于她附耳:“京都大学34期の学生で,とても優秀な通訳官です。”(他是京都大学34届的学生,一位非常优秀的翻译官。)真子则与人共尽杯酒,“何さんは,私は政府名簿であなたの名前を読むことができます。”(何先生,我有在政 府名簿上读到你的名字。)
她一指旁侧,“座る。”
真子任由自己的目光飘走,去寻江口凛也的身影。几年未见,自己的那位故友是否仍同从前一样,又或是已然被战 争卷挟?她实在太好奇。
而就算是小山真子如此心不在焉,仍在一瞥间,觉察到了何行舟目波下暗潜的汹涌,那份无可自控的灼灼。她回首时有一记笑,“ほかの人と違うように……”(像对其他人不同。)
真子一滞,言谈间已换作了中文,玩味却又颇认真地,“你看向我的目光,像对其他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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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行舟
潮湿晦暗是他对今晚夜色的评价,按例燃起的伶仃的灯影让它不那么孤寂,一面白壁,隔得是天上地下,与两厢对立,还有一隙瞧不见电光火石,灼烧在众生无形间。
他于低音提琴的悠扬和人影闪烁间沉默,审视面前笔直的身影,礼帽摘下的瞬间,他的目光与小山真子的目光相碰,他竭力隐去短兵相接,余下的目光中,除去月色清冷,又有极细微的、又很沉默的温润,是他面对程姝时才展露的目光。他想起旧时的一个夜,他们静坐于书房内研读散文诗,相叠的两掌微微收紧,程姝的面颊倏忽凑近,在灯下时轮廓比往常更清晰,程姝告诉他,他应该多笑些。他向来冷淡寡言,却自此之后有意无意地面对程姝时捧出笑意。
小山真子眼与程姝像,弯起的弧度几乎一模一样——但也不像,她的目光中不加掩饰地燃着一簇野火,叫嚣着欲望和野心。陈述着迢迢岛国的一粒火种,来到华夏造就千万硝烟弥漫,家破人亡。
那日他指节处的停顿,或许造就了无数谬误的开端,他承认他私心太甚,因为相仿的音容,让他对最危险的敌人心软,弹夹里没有射出的那一颗子弹,引出的会是无穷尽的祸端。
“小山课长多虑。”
他的思绪遥将目光中过于刻意的神情带回,留下与往常无差的疏离。
“何某只是祝贺您上任课长一职,至于目光,许是您过于疲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