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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行舟〗“他是缄默的独行者,又是一位深情的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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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陕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20-10-08 10:36回复


    IP属地:陕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20-10-08 1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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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7.11.16
      何行舟
      辜月的雪冷得要教人点一支烟,借碎火辨一辨身外华灯,有如一盅不染的清雪。
      他近隔一片宽薄的车玻璃向外望去,彼时风雪琅然,玻璃檐外掬满一抔雪,黄晕灯光平为它添些和缓,好似不是雪,而是一斛珠。
      他于下车前整理好领带,车门打开一瞬间有一把伞笼于他身前,他谢却好意,两片眉间展露淡薄笑意,孤身去赴这场宴。
      门外是冰霜惨凄,雪虐风饕,门内是衣香鬓影,宾客盈门。
      沪都所谓的名流雅士,军 政 要员,此际皆西装革履,手畔挽着的是发妻或是情人。而他总要偏头去看,直到看见的是自己的空落落的肩,下垂的臂,而不是理应在他身边的阿姝。
      他端起摇曳着猩红的高脚杯,向着簇拥的人潮散尽,而独自伫立场边,如同他曾送给程姝的那束白玉兰一样的女人走去。
      小山真子,这位预谋已久的侵 略者,何行舟听过这位年轻的特高 课课长,江口川太乃至整个日本 军 界寄予厚望的少 将小姐,他们认为她的到来或许可以带领侵 略者走向胜利。但当何行舟真的走向她侧,他却不得不承认,这个舔 舐鲜 血的女人与程姝太像,太像了,让他犹豫,然后失败。
      他的那柄刃甚至没有出鞘,他举起酒杯。
      “小山课长,我是何行舟,上海政 府的一名翻译官,欢迎你的到来。”
      -
      小山真子
      她自横滨来,一路飞越重洋,施略在中州阔土。最终顺着老师的指引,踏上了那座名为上海的城市。
      而沪上的冬天,是要胜横滨更阴恻的。一壁暗穹下,仿如灯火的温度都更冷些。小山真子起目半厘,漫看那条被弱光照亮的石板路,其上霜雪、尘灰、偶间滴落的鲜 血一同交横,像极了中国人古书里所称的“碎玉乱琼”。
      她少有闲情,但仍旧觉得那是一个唯美且包罗万象的词句。她此行所求,就是要让本满身疮 痍的上海城再度含着血 泪,承起她心头盛绽的野心,于是那日她起笔,亦将自己的研制计划定名为了“碎玉”。
      玉石俱焚,全她一场疯狂的胜利,大概如是。
      小山真子步入大厅,走向那场所谓汇集沪上名杰相贺她上任的宴里,她淡然举杯,与故友凛也碰盏,也恩施命如一芥的歌女、未知名姓的兵士,各一个矜贵的扬腕。
      而后她静坐在宴厅一角,待人潮散尽,面前却映起一叠光影飘忽,小山真子徐徐地将礼帽置于桌上,好让目光单刀直入,习惯性地描摹出来人的身形、面容。立侍的秘书于她附耳:“京都大学34期の学生で,とても優秀な通訳官です。”(他是京都大学34届的学生,一位非常优秀的翻译官。)真子则与人共尽杯酒,“何さんは,私は政府名簿であなたの名前を読むことができます。”(何先生,我有在政 府名簿上读到你的名字。)
      她一指旁侧,“座る。”
      真子任由自己的目光飘走,去寻江口凛也的身影。几年未见,自己的那位故友是否仍同从前一样,又或是已然被战 争卷挟?她实在太好奇。
      而就算是小山真子如此心不在焉,仍在一瞥间,觉察到了何行舟目波下暗潜的汹涌,那份无可自控的灼灼。她回首时有一记笑,“ほかの人と違うように……”(像对其他人不同。)
      真子一滞,言谈间已换作了中文,玩味却又颇认真地,“你看向我的目光,像对其他人不同?”
      -
      何行舟
      潮湿晦暗是他对今晚夜色的评价,按例燃起的伶仃的灯影让它不那么孤寂,一面白壁,隔得是天上地下,与两厢对立,还有一隙瞧不见电光火石,灼烧在众生无形间。
      他于低音提琴的悠扬和人影闪烁间沉默,审视面前笔直的身影,礼帽摘下的瞬间,他的目光与小山真子的目光相碰,他竭力隐去短兵相接,余下的目光中,除去月色清冷,又有极细微的、又很沉默的温润,是他面对程姝时才展露的目光。他想起旧时的一个夜,他们静坐于书房内研读散文诗,相叠的两掌微微收紧,程姝的面颊倏忽凑近,在灯下时轮廓比往常更清晰,程姝告诉他,他应该多笑些。他向来冷淡寡言,却自此之后有意无意地面对程姝时捧出笑意。
      小山真子眼与程姝像,弯起的弧度几乎一模一样——但也不像,她的目光中不加掩饰地燃着一簇野火,叫嚣着欲望和野心。陈述着迢迢岛国的一粒火种,来到华夏造就千万硝烟弥漫,家破人亡。
      那日他指节处的停顿,或许造就了无数谬误的开端,他承认他私心太甚,因为相仿的音容,让他对最危险的敌人心软,弹夹里没有射出的那一颗子弹,引出的会是无穷尽的祸端。
      “小山课长多虑。”
      他的思绪遥将目光中过于刻意的神情带回,留下与往常无差的疏离。
      “何某只是祝贺您上任课长一职,至于目光,许是您过于疲惫了。”


      IP属地:陕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20-10-16 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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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幕二•二楼客房
        小山真子
        从宴亭中央高吊的水晶雕座起,映光如水,自一隙半敞的厅门中恣意泄出,延漫一路淡黄光影,盛下几英里的喧嚣和寂寞。
        小山真子亦放目渺阔,将何行舟的神情一毫一厘地,悉数容在眶中。瞧尽他最后一霎的回神后,她突然想起首日赴沪,驱车在教堂南路时,灰鸽于废炮前翻翅,吐出声声含糊却又命中注定的牵引,惹她蓦而扬首,看向大教堂那巨幅的溶彩拱窗——
        斑斓的窗面将房内的身影蒙上虚白,揉得有些支离破碎,可真子作为帝国麾下最敏利的那只鹰,仍捕了到几点碎息。是相仿的身量,一般的清削面庞,看向她的目风,也都夹着腔同样的、难言的温情和悲惘。
        脑海中的片影交杂,飞横,最终两相重叠,合出一个她半笃定的答案,真子才慢慢回神,含笑将他看住,没由来地,“何先生,你仿佛是个格外有趣的人。”
        真子其实在想,那落位于教堂三楼的窗,正俯瞰着自己所下的车列。教堂的楼座并不太高,窗后视野极佳,亦处于日式狙击枪械的射程内。她猜那重重帘帷吞掩下的黑影,必然噬有冰冷的枪口。
        可是那个人,那个应当是何行舟的人,又为什么没有扣响扳机?直觉告诉她,并不是源于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因为那腔温情。是那腔隐匿在他清冷目波深处,分明由她捕撷在手,而又一时间看不破,读不清因由的温情。
        少见的、让她感到兴奋和未知的事物。确实是,格外有趣啊。
        她也不妨攀掌在其肩,任一寸暧昧燃起,又吹熄它在自己旋身离宴的瞬间。
        “何行舟……,我记住你的名字了。”
        她不再回首,一步步拾履上阶,先江口凛也一步来到客房。门扇被徐徐推开,引她对立相眺,予来人并不凛冽、甚有些温吞的一睇,“ミューズ?いかにもあなたらしい。(缪斯?听起来确是你一向的风格)”
        “江口さん、あなたはずっと自分の絵筆に酔っているようで、どうして真実の、黒い雨の悲しい世界に足を踏み入れたのか。(江口,你好像一直沉醉在自己的画笔下了 ,又怎肯涉足真实的、黑雨凄凄的世界呢)”她前踱两步,陷身在宽大的椅中,侧首听尽楼下仍奏演着的浩慢乐声,是要漆夜中阴恻可怖的沉默横亘够两人间的距离,才舒吐两息:
        “それがあなたがずっと私に協力してくれない理由ですか。(那就是你一直不愿配合我的原由吗)”
        ——(省略了中间小山和江口的戏)
        何行舟
        何行舟的缄默随着他唇尾淡薄的笑色一并予向小山真子,在她空留一隙背影时微微欠身,目送她影绰却也铅直如线的身影一寸寸融进空明灯影中,只有那一侧目光中的利刃还残存在乐声喧嚣中,承接住他眼中的波澜。
        他回目转身,一线余光却瞥见了圆桌一隅摆放规整的礼帽——圆弧形的帽檐挨蹭着光滑的玻璃桌,帽带垂下蓝色的洋纱,覆下一片浅薄阴影。他的目光停留在那顶礼帽几息,然后抬掌拿起礼帽,向着小山真子身影消散的楼梯抬步而上。
        他将要屈指叩门时,却被渗透出的声中的短兵相接叫停动作,他可以清晰辨得小山真子与另一人的不相容,就像是干火中一湾水的姿态,他们所争论不休的是战争,亦是几千里硝烟的造就方式。生化武器太可怖,它比坚船利炮更能歼灭敌人,也更能让这片无垠的土地千疮百孔。军国主义侵略者蓄谋已久的枪声响起,此时的中国支离破碎,又再承着他们的狠戾,跌进了深渊中。他知道四百兆国子的脊梁才可以扶大厦之将倾,才可以抵挡住经年的凛冬,也知道那些与他年纪相仿的人,又是如何的于白骨露野处枕眠硝烟,黄浦江畔江水映得是三尺剑定山河,笔锋处展的是我以我血荐轩辕,到头来却更是一句位卑未敢忘忧国。
        他指节收紧,却有意避开了小山真子推门而出的一刻,直到她的脚步声消散在今晚的宴会,他方才叩门而入。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过这位年轻的日本军官,眉眼间恰如是一叠油墨堆砌的模样,他大抵也猜到了眼前人的身份,于是微一颔首。
        “小山课长的礼帽落在了楼下,但她好像已经离开了。”


        IP属地:陕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20-11-14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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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口凛也
          小山真子迭出的词句恍如凛戾锋刃,刺破晚宴满厅的声色,曝露荒原之中,生生剔上脊骨、劚下血肉。
          小山真子已然是军 国 主义下最虔诚的信徒、最具杀伤力的一架枪或炮,富士山下的两弯笑眼不存,随之替移的淡漠与蔑夷在几经转圜的交谈下狂游。江口凛也的指尖蹿白,攥起一握弥满残恚的拳。
          他抑下几将欲出的訾诟,这是江口最后捧出的一息平静。
          “小山、一瞬の間に天使は天国に落ちる。あなたは罪に脅迫されただけです。(小山,一瞬之间,天使堕下天堂。你只是被罪恶要挟。)”
          一腔愤懑湮藏在骤起如刃的眉峰下,伴着侧臂感应的拍拂渐次弥散,此刻江口已深晓两者之间摹肖柔软与尖锐言和,无善终。他仍用极尽缓和的口吻在军 国 主义前做无谓的浪漫抗议,他坦然轻语,在门扉隙缝愈生的时间中。
          “キャンバスの中に隠れている臆病者ではありません。あなたはただ忘れました。私はもともと油絵と芸術のために生まれたリンネルです。あなたが求めているすべては、私と私の芸術にあります。全部捨てます。(我不是躲在画布中的懦夫。你只是忘了,我本就是为油画、为艺术而生的亚麻布。你所渴求的一切,之于我、我的艺术,我终将悉数摒绝。)”
          无人。
          却有重重面影不肯消散。
          他踱到原应盛满月光的窗沿下,俯览霞飞路街景的一面窗。偏窗处精工座钟嘀嗒,敲奏在江口为浪漫撑起的硬挺脊骨上,一下一下。尾音落停在雾霭与夜色之间的空白处,指尖渐松。
          三记叩门声。江口凛也寻声回看,平去一寸目光。
          目色暂定于寸缕蓝纱,渐攀上,是细瘦指节、一汪不见底的眼,他同样回予颔首致意,只是暂且辨不明他的来意。
          江口不欲踯躅,他删繁就简。
          “はい、そうです。でも、速く走れば、追いつけるかもしれません。(是的。但如果你跑快些,或许可以追上。)”
          一场龃龉宛若劫后余生,江口仍立存于漫过狼藉与腐朽的天幕下,无比渴求一罅月光的重生。
          何行舟
          银月如勾,栖在钟塔顶端,模糊轮廓也勾勒出一把锋利银刃,斩除开层层的云,重重的雾,铺天盖地施下凄冷多过皎洁的银光,道来这方安乐外,战 事吃紧,前 线告急。所谓中 华 民 国,再无和平、与外邦结共利之好,有的只是内忧与豺狼般的扩张与侵略。
          此际有玻璃窗外窥进一簇月光,洋洋洒洒铺就小楼阁台,却铺不满中华版图。
          山河破碎,月光也破碎。
          何行舟掀睫,盛蓄着月光的目与江口凛也相碰,他看见江口凛也和小山真子共同烙下大和印记的眉目中,是截然不相似的神情——一个是疯狂和嗜血,而另一个是浓阴下掩盖的彷徨。
          他将目光暂且定格在窗棂下重重的月影,对于他的建议,何行舟不欲顺从,他的本意亦并非作一位看似温和谦逊,甘愿为远道而来的女士递送礼帽的绅士。何况那位女士更像是他、乃至全中 国的敌人,会即将为他的国度带去满目的疮痍与连天不休的战火。
          他噤声,抬首,灯光打在面容上,将眼尾积压下的冷清也磨一磨棱角。他视线驻足掌中礼帽几秒,然后唇尾有细微的弧度。
          “既然这样,那我就明日将帽子送去小山课长那里吧。”
          尾音砸地时,何行舟神色如常,他后话一字一句说得极缓,也极清楚,那是一句很像解释的话。
          “因为之前在暴乱中无意伤了腿,如今走路不碍事,但医生却不让跑动。”
          他扯了个谎,意图去真真正正探一探,这位江口少佐,究竟是位沉浸油彩的大艺术家,还是位用血肉作画的疯子?


          IP属地:陕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20-12-27 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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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口凛也
            光晕闯进窗柩下的暗昧天地中,撞破此间幢幢灯与影,自唇齿碰擦道出的一声“也好”被楼下突迸出的烟火巨响吞没,那是为小山真子接风洗尘的礼炮。
            江口的目光停留于一处迷濛。一角桌沿、一重浓雾、或是已然重生的一罅月光,也许是,或也许都不是。他只是任由目光渐远、无目的,喃喃着,像熟睡梦中醒来突如的一瞬怔怔。
            “硝烟已然笼罩沪上的每一处。暴乱、杀 戮…也绝不可能重蹈美学的覆辙。”
            江口凛也没由来地想起亚麻布上新拓的油画香,捎杂太刀以水或油淬火锻出的一刃刀光。嗅觉与视觉无端侵来,牵动他的眼眉,在这疮痏横遍的人世间。
            他缓然回神的一际,无意与何行舟隐下的探寻相接,报以一弯抿起的笑唇洗剔方才瞬然的失态。江口凛也的心犹如一株浮游无定的青荇,为由心生的话、亦或为话而发的心。
            “一句覆瓿,见笑了。”
            江口借以中国古时的一句“一卷文章尘覆瓿”来揄揶自我的秕言谬说,却殊不知在无息中,内心早已掀就与刀刀屠刎反驰的一野荒芜。他最终覆掌末数第二颗纽扣之上,微微躬身,落下终句。
            “还望先生保重身体,早日康复。”
            何行舟
            一捧烟火宛然绽在塔尖,炽热也短促,匆匆凋谢时碎火放慢姿态洇下半明的光,跌落在声声祝贺,跌落在灯火阑珊,跌落在有意无意,给夜里添一笔清淡华彩。
            诚然,有意而为的试探得到了答复,促狭来讲,就此寥寥数语暂且可以窥见,江口凛也偏爱的美学与艺术大抵不会在火光枪 声中得到印证成真。而与小山真子以及他的故国相悖的观点与行为,又该何去何从,他想他不必去管。
            何行舟眉下一侧的猜疑消弭在付诸的一笑中,于是转而去辨一辨四方棱格子外的光与月,光影徐徐,月下溶溶的亮,人潮还未消散去,喧嚣也未曾停歇,这一隅却格外沉静。
            “江口少佐高见,何某见识了,只是时逢如此,也难免会转折作画的灵感。”
            几息停滞,遐思在此间滋生,再一声作为今夜最后地问候,末尾化作他同样的一回敬,他也予江口凛也一欠身。
            “多谢少佐好意,那我便不多打扰,先告辞了。”
            转身抬步,楼下歌女的歌声将尽,而今夜的诡谲也渐落尾声,只留下了脱离正轨的线,在漫长夜里延展着。


            IP属地:陕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20-12-27 1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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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陕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20-12-27 1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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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曼
                二月春时依旧寒,沿路湿土间杂着破碎的飞花,野长的草株在其中,仅得有一个露头的余地,像老妇人头上的稀疏发髻,矮瘦得几近瑟缩。虽未经风雨,仍显出一片凄苦的凉败。程曼在风中拂过冰凉的碑石,脸庞上未得知觉地盛住了三两颗雨珠。她侧过身去,匆促地捉尽了残存在睫上的泪滴,极力使自己微笑起来,按着记忆中姊姊低眉插花的音貌,缚一缕似有若无的玉兰香,送这净色花束躺倒在黑白的笑靥前。
                “我们一切都好。”
                她低声温慢地说,似乎可以察觉程姝的亡魂正伴在身边,以同样安静的姿态聆听着。她恐怕惊了姊姊,对于战争、时局、无休止的炮弹轰炸、暗流涌动的对抗一概不提。她只讲父亲新淘的鼻烟壶、张妈的眼睛有了重影、院里的玉兰开过了几回才谢,生命里的蓬勃枯荣一年年轮回,四季都盛景。
                再重来一次,她希望姊姊永做一个无忧的女子。
                墓靠青峰,相接长空,飞鸟久久地盘桓着。在清脆的鸣叫中,程曼的语句越来越轻。
                “明天会如何,我们无人知晓。”
                何行舟
                沪都酣春自迢迢一岸来,将檐下碎琼融成一刃淅沥,与莺鸟婉转的啼鸣都沉浸于一晕不吝赐下的昏聩天光,消弭破碎在望春伶仃的、纸棕的枝桠。
                锃亮外壳的汽车戛然而止在一里之外,他怕惊扰发妻,踏进墓园的寸寸岩路,松柏枝梢摇摇欲坠着的滢露滴入岩缝,他渐愈行进,渐愈生出一瞬微不可查的怯缩。他自觉程姝的一双目仍恍如越过经年与糜烂世间与他相会在玉兰春早,两泓静水似是无瑕沉璧。但再辨一辨,便只认得他眼底倒映的不是她的影子,而是早春的荒败恹恹、墓碑前的悲戚哀恸。
                被春色洗涤的玉兰花束也无声默哀。
                眼底晃入的是一处与程姝相似的影,他绕过程曼的背影,缓慢的躬身,他的脊骨由一条铅直的线,侧出弧度。两束玉兰并肩而立,在花影隐约间,暗藏着坚韧与气节,而并不只是一束姿态婆娑的玉兰。
                他半跪着将花枝整理妥当,唇线是一道柔和的弧,有微不可查的颤抖随着他的身躯蔓延,他的强忍着眶中将坠的一滴泪,开腔时声线温和。
                “我曾经记得的,你喜欢玉兰。”
                “可是我总觉得,你倒是更像一株玉兰。一样的坚贞,一样的无瑕。”
                他缓缓地讲,他为程姝隔绝白骨沟壑,殷血四溅,他替她回忆,替她挑落遮掩在旧岁里的帷幕,他替她看见他们彼此间真挚不疑的时光。他告诉程姝现今一切都好,他安慰她一直担忧的国、民,虽然仍陷在泥沼,但也终有一日会挺直脊梁站起来。
                “所以你要等我,等我完成我该做的,然后陪你再看玉兰花开。”
                他直膝站了起来,而此间的目光中,便拭去遗憾,盛下笃定与不疑。


                IP属地:陕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20-12-27 1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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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曼
                  年年弥新的想念,仍在酿生新萌的哀。桠杈裂嚓,细草微摆,她低静覆眼睫,咬着寥落在空气里的尾音不肯松开,唯以顽固面向相逢欢话。
                  这一刻是片刻的永恒,永恒的片刻。
                  后有履声渐近,不消一眼回看,程曼也能够忖得来者。她退却半步,像有一道假定的门横亘在身前,门内仅可容这对阴阳两隔的眷侣叙话。她渺然地放空着,不听私语,只把目光散落在格子般方正的墓园里。
                  飘零,游离,横看纵连,胡乱一气地冲撞得眼眶发痛。从侧脸的硬朗线条弋至黑白小纸上灿若无风的笑,经年再见,仍觉般配。
                  于是看到历历过往。
                  蓦然想起少时,笃信他们的恩爱会是一生一世。婚宴上人声鼎沸,结发挽手,转瞬间却再难触及。
                  她想,生而最悲、最苦、最意难忘,莫过于猝然别离。
                  “今后的奋力,为她——”程曼向碑版上的刻字伸出手去,握紧一缕风。
                  “也为他。”她的眼里浮现出无限柔情,心念着那个名字。
                  “也为,我们的国。”
                  -
                  何行舟
                  何行舟的目光聚在墓碑四方小像,索取难握春色做笔锋,描摹那张无数次予他温和缱绻的面容,连半刻游离也不见。凛风于此间游走相告,宣示叫嚣着凄寒苦冷,青黄不匀的草色尚在风中曳晃,堆叠起一层浅薄春色的浪。
                  他和程姝于此相近月份相识相知,那时的枪声未及如此,并未将一张版图搅得永不安宁,他们心存鸿鹄之志,寻求救 国之计策。他踏上驶往异国他乡的火车时,在程姝额上落下一吻,与之一并落下的,还有身旁花树影绰。此时两人间新婚燕尔之喜还未匆匆拉下幕布,手挽着手告别,对视的眼中盛着对国之未来的期许,以及年轻时的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再往后顺延,她的死讯传来,何行舟甚至不敢想程姝卧在血泊中的样子——太破碎,太令他肝肠寸断。早稻田大学的樱花依旧烂漫,但在他眼中是一片虚无的灰白,他的失意与浑噩无人能解,无人能懂。他不善言辞,因而从未与程姝说过太多动人的话,但他知道他对程姝的感情已经扎根在骨血中。
                  “如今的中 国,是一张揉碎的纸。或许只有无数与我们相同的人前赴后继,才有希望。”
                  他明白程曼口中的“他”是谁,此时中国将要被小山真子的计划毁得面目全非,而徐贞又怎会在实验台前读圣贤书。
                  “局势难测,我们都是漂浮的萍草,你与他的时日也难测了。且握住一日是一日。”


                  IP属地:陕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20-12-27 1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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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曼
                    攥在耳畔的五指括着誓词顿在半空,这一瞬间程曼闭目,眼前却浮现人潮摩肩,姊姊脆弱的笑容消逝在光波中,熟悉的撕扯感从心脏肺腑传来,她的痛冲破喉舌,张口却是无声哀恸。
                    这是她永远的惊梦。
                    一九三一年,日 寇 侵 入 东北,铁骑震碎一角河山。这一年,程曼十五岁,她看着故国失色、同胞喋血,无计可施。
                    一九三五年,他们肆意杀伐掠夺。这一年,程曼十九岁,她的姊姊倒在他们的枪下,仅留下淡红的血色。
                    一九三七年,他们再将贪婪面向上海。这一年,程曼二十一岁,她终于有勇气,誓作一个战士。
                    “救国于危亡水火,我辈使命,死如之何。”
                    程曼慢慢地垂下臂肘,想要用力地握住些什么。浮萍也好,水草也好,都是这一时为同一理想聚齐并肩的同志。
                    “握住一日……便贪着久远了。”
                    程曼不愿于此刻示衬命运分隔下自己的侥幸,她略去隐秘情谊,恐怕多揭疮疤,更深恨这个命运开的太过于沉重的玩笑。她同何行舟并肩而立,眼中心中分明埋着深思,直视向他,问话是程曼式的皎雪清光的隐晦:“自十一月伊始,我仿佛,又见到了梦中那双眼。”
                    未竞的话意像埋头于白沙洲的水鸟,一味地俯首垂尾着,在这一泊湖里仍是不以掩饰的亮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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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行舟
                    往昔回忆拉扯太长,将昏昼颠倒,视线模糊,于是放眼去看,是自欺欺人的犹在人间,是频频在脑海里跃起的音容颦笑,是比肩而行的双飞燕——但只单凭一支勃朗宁,一粒弹丸,便将燕翼折断,哀恸四散。
                    战火搪塞住冠冕堂皇的借口,是野蛮侵 略者制造的谎言,要独独欺骗那些骨子里卑怯的、苟且偷生的、只知道高呼乞饶的人。而一线线裂纹附在版图上,撕扯出一道道鸿沟,向前一步是燃起的星子,宣誓要烧尽条约怯懦,要一扫空四万万人骨血的弯曲,要让膝盖再不磕地。
                    若是向后一步,又于心何忍,于心何忍呢?
                    年轻且意气风发的,或是年老将迈向消亡的,行卧的是相同的江山,撑起的是同一片穹顶,有倥偬过活,纸醉金迷的枉度生死,必定也有缄默的独行者,穿戴夜色行进。
                    “实则每每去想起的时候,我都感觉着她并没有离散去,她所未竟的愿望,都大抵是会实现的。”
                    自欺一般的安慰,慰人慰己,可他知道终究要看清一切,才能迈向更远的天光。
                    “所以将旧事不忘,看前路漫漫,坚定地走,就如同你所说的那样,为她、他,为四万万同胞,也为我们的国。”
                    就像是彼时天际泄露下的一隅日光,定会将所有阴晦驱散。


                    IP属地:陕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20-12-27 1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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