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羲和敛去了前一刻的张扬灼目，廊下的砖瓦退去了炙烤的火热，流光温温润润地漾起在石阶两侧，几团狸奴早已占据了极佳的位置，松松散散地舒展着绒毛。自租赁小院的胡同出，拐过一二弯折，越过三四翘起松动的青石板，再绕过胡同口那阿嬷也道不清楚几龄的老槐树，便可见到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若是从前，我定不能于此处摩肩接踵的人潮中，寻觅到杀出重围的路径。然经年累月的往来，已使得我能熟练地自人流中灵活辗转，足尖在青石板上点过，身形灵巧躲避路中的车乘轿辇，不过三五步功夫，轻巧的到达彼岸。）
（京中的玲珑绣庄久负盛名，提花织金、缂丝弹墨，天下织绣，莫不囊括，是达官显贵后院里趋之若鹜的选择。然于我，这并非是购置衣饰摆件的良所，那罗列于货架的锦缎绣品，堆码于柜台案几的香囊络子，是一丝一缕、一饮一啄的倚靠。）
（“姑娘的绣品确实精心，但您也知道这是京城脚下，手艺卓绝的绣娘不知凡几，您又只代售不签长契——”）
（于往日一般送上这旬月日夜赶工的绣件，得到的却不是往日里痛快的应答。掌柜笑纹的褶子里多了陌生的迟疑与算计，这叫已习惯了钱货两讫的我徒然无措。）

（午后的羲和敛去了前一刻的张扬灼目，廊下的砖瓦退去了炙烤的火热，流光温温润润地漾起在石阶两侧，几团狸奴早已占据了极佳的位置，松松散散地舒展着绒毛。自租赁小院的胡同出，拐过一二弯折，越过三四翘起松动的青石板，再绕过胡同口那阿嬷也道不清楚几龄的老槐树，便可见到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若是从前，我定不能于此处摩肩接踵的人潮中，寻觅到杀出重围的路径，那若潮水的人流能将每一处间隙都填得严严实实，叫人寻不到可以见缝插针的落足点。大凉山脉能够练就一双翻山越岭的健足，却不曾教会我于人潮汹涌中踟蹰缓行。然经年累月的往来，已使得我能熟练地自人流中灵活辗转，足尖在青石板上点过，身形灵巧躲避路中的车乘轿辇，不过三五步功夫，轻巧的到达彼岸。）
（京中的玲珑绣庄久负盛名，提花织金、缂丝弹墨，天下织绣，莫不囊括，是达官显贵后院里趋之若鹜的选择。然于我，这并非是购置衣饰摆件的良所，那罗列于货架的锦缎绣品，堆码于柜台案几的香囊络子，是一丝一缕、一饮一啄的倚靠。）
（“姑娘的绣品确实精心，但您也知道这是京城脚下，手艺卓绝的绣娘不知凡几，您又只代售不签长契——”暗色的桐油柜台下绵延的是酸枣枝温润的纹路，然覆在上头的手却不安定，岁月的横纹在手背蔓延，却因常触丝绸而有着光滑温润的指尖。指节轻叩着台板，不紧不慢的语调里，似是为难，更多的却是漫不经心。）
（于往日一般送上这旬月日夜赶工的绣件，得到的却不是往日里痛快的应答。掌柜笑纹的褶子里多了陌生的迟疑与算计，这叫已习惯了钱货两讫的我徒然无措。）

（时光在不经意间逝去，其实我来京城也并没有多长时间，可从盛京带来的那些家伙事却已经叫这座城远远的抛在身后，显露出几分不合时宜来。若要打个比方，大约就是小时不懂事，偷偷在太太的妆奁里拿出来的胭脂，继而糊里糊涂的抹在脸上，只能引人发笑吧。于是搜罗出这些年来的私房，打算为自己添上几匹料子。成衣既贵又不合身，自然不如料子来得合算。）
（京城的绸缎铺我是不熟悉的，所以特意问了慧慧，这才寻到了贵人们常去的玲珑绣庄。门脸大得很，来往的人也多，确实是家老字号。）
（我原是不该知道柜前的这桩官司的，存放料子的地方，离这里尚且有段距离呢。只是我选的极快，因着银钱并不许多，可选的品种也并不足以支撑我看上许久，所以结合了慧慧的意见，挑了两匹合适的就完事了。而我要去付钱的地方，恰是这桩官司发生的地方，时间又赶得巧，便叫我这个外人也听完了全程。）
我看这些东西就很好看啊，这位格格要不就卖于我吧？
（看不过去店大欺客是一回事，还有便是我在她身上看见了比我更甚的东西。她的装扮已然表明了她的情况，口音也足以交代出我与她一般的出身。只不过我比她好些，我的阿玛与哥哥们还算争气，可保我衣食无虞。可若仔细算来，我或许还不如她呢。）

（眼前是掌柜狭长的双眼，岁月将眼纹刻画出绵长的痕迹，却掩不去那处晦暗里四射的精光，惋惜是不动声色的打压，一句递一句的难处叫人无法开口称辩，道出的却是昭然若揭的算计。身后是往来店铺的达官显贵，那样富丽鲜妍的衣衫、熠熠生辉的钗环同满屋迤逦多姿绣品相得益彰。这样光怪陆离的色彩中，我不用细究也知晓自身简薄衣衫的突兀，身后已经有三二探究审视的目光，并着檀口香风里，鄙薄的言辞。）
掌柜你从前可不是这样说的，您说我的绣样少见，有多少您收多少——
（凉山脚下的小镇生活教会我如何驱赶饿狼猛虎，却不曾告知我该如何面对这样如狼似虎的眼神同算计。我试图同他分辨曾经口头上的郑重承诺，却已见他似洞悉我思想的轻蔑目光。是了，无字纸凭据的约定本就易因人心生变，更何况此处正是他的主场，我再作努力，也只是徒劳无功。这样直击人心的征伐总是叫我无措，我宁愿站在刀光剑影的疆场。）
（果然，等候我的是他愈发轻慢的语调，“姑娘您这话说得，此一时彼一时啊。前头是我怜悯你孤身一人在京城生存不易，才勉为其难收了你的东西，又怕你伤了自尊才说什么新奇。不过是些乡下玩样儿罢了，我这铺子里天南地北的花样不少，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
（他的话一击一击撞在心口，分明是无锋之刃，却将我生生逼退了三步。我从来自信我的绣品，从来都是镇上婶娘们口中的骄傲。我自问手艺绝不逊于绣庄中豢养的绣娘，然而今，这些焚膏继晷耗尽心力的作品被随意的仍在柜台上，随意地仿佛寻常的擦布。）
唉？您是——
（有朗声自身后来，似若穿云破月，于深渊中寄来一丝微光。）

（我想她在将将站在掌柜的面前的时候，应当是含着自信的笑意的，可此时再见她，面上还隐隐有着无措，以及或许是我看错的自卑。在这一点上，她应当是同我一般的，自卑于非京城的出身。如今落脚在这京城里，也大多是因为祖宗家法，要来参加一场选阅。可正因为如此，那种与世家贵女的差异愈发凸显了出来。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油然生了些从前从未有过的自卑与局促。）
我家姓恺颜，瞧着咱们俩差不多大，倒也不必用个“您”字。
（我将她的敬称归咎于年纪，全然不提或许是我与她截然不同的打扮而显现出来的身份差异。我是乐于体谅这一分自卑与自尊的，因我能感同身受，体谅她，何尝不是在体谅自己呢？我捡了最平常的称呼，不另眼想看就是我们对彼此的最大尊重了。）
我看你的绣品很是不错，不若直接卖给我，也省了咱们同掌柜的来回折腾的麻烦。
（京城的生意人都是极为聪明的，几件或许并不那么赚钱的绣品，远及不上我买的那两匹料子叫他赚的多，所以此时也就识相的闭了嘴，转去招呼别人了。）
掌柜的生意也忙，不如我们去旁边说？

（我从不以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能够一而再再而三的于绝处逢得生的希望。然而上苍总以叫人意想不到的方式操纵者众生的命运，譬如此刻令她踏入这方店堂。午后的日光于我来时分明淡得若清水，然此刻在她身后却漾出了夺目的光芒，这叫我一瞬间瞧不清她的眉眼，模糊地仿若伽蓝寺中慈悲的菩萨。）
恺颜格格好，我姓明安，多谢您仗义执言。
（待得她走近一点，我终于能有窥见这为我解围恩人的容貌。我并不诧异于她过分年轻的眉眼，那娇俏的声色足矣证明她年岁的青葱。我唯独惊异的是她平易近人的语气中，竟一点也未曾因我的衣裳简薄、首饰缺缺而带起丝毫的迟疑。京中最不缺的便是贵人了，我曾见过一朝的公主，也曾见过侯门的娇娥，她们有的悲天悯人，有的单纯活泼，然于我多的是体谅怜悯，其不乏和善的语气，却也是居高临下的施舍。）
（直至此刻我仍觉得是理所应当，贫富与爵位，足可以叫人与人之间有云泥之别。这是古往今来都不曾改变的要义，是每个人不由自主去遵循的法则。然而她却叫我头一遭生出了被尊重的感觉，在背井离乡父母双往后，第一次被人放予了平等的对待。）
（不再去为掌柜纠结的神色付出再多的情绪，似在她话语的维护下，我已不是寄人篱下贩卖绣活儿为生的孤女。同她一道往外头走去，我再不必因在锦绣翠围独一份的粗糙简薄而受人另眼对待。）
格格你，是真的喜欢我的绣样吗？若是可怜我，并不需要如此。

（我从不以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能够一而再再而三的于绝处逢得生的希望。然而上苍总以叫人意想不到的方式操纵者众生的命运，譬如此刻令她踏入这方店堂。午后的日光于我来时分明淡得若清水，然此刻在她身后却漾出了夺目的光芒，这叫我一瞬间瞧不清她的眉眼，模糊地仿若伽蓝寺中慈悲的菩萨。）
恺颜格格好，我姓明安，多谢您仗义执言。
（待得她走近一点，我终于能够窥见这为我解围恩人的容貌。我并不诧异于她过分年轻的眉眼，那娇俏的声色足矣证明她年岁的青葱。我唯独惊异的是她平易近人的语气中，竟一点也未曾因我的衣裳简薄、首饰缺缺而带起丝毫的迟疑。京中最不缺的便是贵人了，我曾见过一朝的公主，也曾见过侯门的娇娥，她们有的悲天悯人，有的单纯活泼，然于我多的是体谅怜悯，其不乏和善的语气，却也是居高临下的施舍。）
（直至此刻我仍觉得是理所应当，贫富与爵位，足可以叫人与人之间有云泥之别。这是古往今来都不曾改变的要义，是每个人不由自主去遵循的法则。然而她却叫我头一遭生出了被尊重的感觉，在背井离乡父母双亡后，第一次被人放予了平等的对待。）
（不再去为掌柜纠结的神色付出再多的情绪，似在她话语的维护下，我已不是寄人篱下贩卖绣活儿为生的孤女。同她一道往外头走去，我再不必因在锦绣翠围独一份的粗糙简薄而受人另眼对待。）
格格你，是真的喜欢我的绣样吗？若是可怜我，并不需要如此。

不客气，明安格格。
（我带着她，两个人行于这珠罗绮翠之中，隐隐约约也不乏听见有小人咬舌嚼齿。从来这些话我都不曾入耳，她们能说出这样的话语来，便注定了我们不会有再次打交道的时候，何况本就是陌生人，也属实不必在意的。）
（慧慧在与掌柜的结清钱款。我虽然不喜欢掌柜的为人，可于他这样的身份来说，如此算计也算得上是本分，而且那两匹料子也是无辜，这样的“恩怨”也不该牵连到它们的身上。）
（至于明安的话在我听来是有几分好笑的，我是同情不假，想要帮她也是事实。可这些都是建立在她的东西不错的基础上，不然我也还有别的法子，不至于如此行事。）
哈哈，明安格格当我家的钱是多得花不完了，要如此浪费才好。自然是你的手艺不错，花样子新鲜，我拿回去也有用处的。何况，你有什么值得可怜的？是天聋地哑，还是缺手断脚？既然一样也无，那咱们就是你情我愿的买卖，实在不必多想。

（小时候，阿玛同额娘唤我额尔赫，福寿安康，那是满洲人对儿女最朴实无华的期许。后来，我是哥哥姊姊身后的妹妹，是军镇邻家阿婶口中的明安小囡囡，是选秀名册上的待选秀女明安氏，是公主府管家悲悯语调中那个身世不幸的孤女。独，不曾有人叫我一声格格。我想我是配不上格格的称呼的，那是满洲贵女才被赋予的尊称，从前我是边缘小镇七品驻防的女儿，而今阿玛已逐仙而去，我不过只是连女户都称不上，苦苦于京中求存的余人。）
格格客气了，我这样的，原是配不上这样的尊称。
（当你方方面面都远不如人时，谦卑便已成为了最寻常的姿态。尤其是在此处群雄逐鹿的都城，青龙赤凤都需得戢鳞潜翼，那寻常的鸟雀鱼虾更不应妄自尊大。）
您——你当真瞧上了我的手艺？方才铺子里的掌柜曾说，京中贵人不大看得上我这川渝的绣法，不过是一时瞧着新奇。
（我当然知晓这其中定有其夸大的成分，为的不过是将我的绣品再作压价，又或是同我签订长期契约。然而我又迟疑其中的真有几分，毕竟京城惊才绝艳者甚多，我虽在梁山脚下的小镇有着叫人夸耀的手艺名声，然于京城实在是不值得一觑。）
你说的是，是我思虑过多了。

（小时候，阿玛同额娘唤我额尔赫，福寿安康，那是满洲人对儿女最朴实无华的期许。后来，我是哥哥姊姊身后的妹妹，是军镇邻家阿婶口中的明安小囡囡，是选秀名册上的待选秀女明安氏，是公主府管家悲悯语调中那个身世不幸的孤女。独，不曾有人叫我一声格格。我想我是配不上格格的称呼的，那是满洲贵女才被赋予的尊称，从前我是边缘小镇七品驻防的女儿，而今阿玛已逐仙而去，我不过只是连女户都称不上，苦苦于京中求存的余人。）
格格客气了，我这样的，原是配不上这样的尊称。
（当你方方面面都远不如人时，谦卑便已成为了最寻常的姿态。尤其是在此处群雄逐鹿的都城，青龙赤凤都需得戢鳞潜翼，那寻常的鸟雀鱼虾更不应妄自尊大。）
（她来的太过突然，若天神下凡一般，正于我惶惶无助时，骤然降临，送来援手。这样的及时雨犹如久旱甘霖，叫我不得不错觉她是过分的善意。）
您——你当真瞧上了我的手艺？方才铺子里的掌柜曾说，京中贵人不大看得上我这川渝的绣法，不过是一时瞧着新奇。
（我当然知晓这其中定有其夸大的成分，为的不过是将我的绣品再作压价，又或是同我签订长期契约。商人逐利，这不应被斥责，只能怪罪我的懦弱无能，由得他说一不二，却组织不出争执的言语。然而走出门时，我望着满阁锦绣，心下又迟疑起其中的真有几分。毕竟京城惊才绝艳者甚多，我虽在凉山脚下的小镇有着叫人夸耀的手艺名声，然于京城实在是不值得一觑。）
你说的是，是我思虑过多了。

（未知他人苦，自然也无从安慰与劝解。有些事情或许真的只能交给时光去化解，譬如我自己，也譬如她。故而舍去关于称呼的不同见解，因我笃定我与她不会是风过无痕般的结局，那异日必然会有别的更合适也更亲近的称呼，让我用来代替“格格”二字。）
（纵然我们二人都清楚那掌柜的话不可全信，可那些如刀尖般的字句还是在她心里留了痕迹，以至于她对她的手艺丧失了信心。恰若午后的杜鹃，虽然依旧可爱，却也因雨水冲刷而多了几丝狼狈。）
要的便是这般新奇了，若是色色都跟别人家的一般，那还有什么意思？我瞧你的花色也选的好，我拿回去跟嫂子商量改了，或是做成引枕，或是绣成香囊、荷包的，哪个不适用呢？
（我也没瞧见过所谓正宗京锈的物件儿，这京城里追逐的反倒是江南来的丝绸，与川渝来的技法不都一样么？同是外来的，也如我跟她，故而也不必分什么三六九等。）
我听说蜀绣并不比苏绣差的，虽我也没见过正宗的，但想来你这里头也有一二借鉴。那江南来的能受人追捧，你的也不差，往后说不得我想要买你做出来的东西，还未必有呢。

（她的口齿伶俐清爽，听起来并没有京城牌楼下那股慢悠悠的的劲头，那断句分明的收尾中，竟有几分自关外而来的豪爽不羁。我猜测她定也不是京中的久居客，还未曾染上此地的乡音，还未曾习惯那刻进了四九城每一块青石板纹路中的，尊卑分明。）
我见过江南的刺绣，贵在繁复逼真，丝线细腻。川渝没有那样好的辟线手法，我们多是在重绣上下功夫，配色比那处大胆些。我这几幅用了些许大凉山上彝人的纹样，格格若想改，配上亮色更好。
（我想，她定时从我仍说不好的官话腔调中听出了西南的味道。那是自幼刻在我骨子里的乡音，我曾竭尽全力去修正，而今却成了我身上于故乡唯一的痕迹。或许还有那一手自幼修习的织布绣花手艺，然我囊中羞涩，织布的高机早已成遥不可及的梦想，唯有这手绣技尚有用武之地。）
若是格格用得好，只要格格在京中一日，想要哪种花样，我定帮格格绣来。
（这是我打小学起的手艺，额涅曾为我姊妹延请蜀地的名师教授。这是一个军户之家唯一能为女儿们开销得起的补习，只为她们能在往后的选秀一途上尽力为自己搏一搏前途。我曾因针刺双手而留下无数泪水，也曾同姊姊一道埋怨过师傅的严苛。如今，这门手艺未必能助我觅得良婿，却出乎意料地成为我求生的依靠。）
（然而，比起谋生的工具，我更愿意这些绣样能够遇到欣赏它们的买家。这不仅是对我手艺的欣赏，更是对我故土上那千千万万的绣者的肯定。那一场人祸天灾后，额涅、师傅同姊姊再也无法起针绣花，再也无法同我嬉笑怒骂。唯有相似功底的绣法仍在我手下行针，一针一针，填补着没有她们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