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这种迷障我是不肯轻易涉足的，今次不然，它主动扑棱到眼前来，折断我手里的木条。束手就擒与坐以待毙，天生不能安放在沈家女儿身上。迷雾中我寻沈煊沈嘉斛舟他们未果，又惊惧地无以复加，抚膺在那里踱步。
不敢轻易开口，因为昨晚沈煊告诫过，若遇雾气，万不可疾呼，恐怕迷雾有毒。
恰恰好好，碰到个人来，当下也顾不得：“斛舟，是你么？”

孤涉险障，即闻空谷幽响，渺如山魈久蛰。
浓瘴久徊其间，掌擎犀火，唯一点明焰炽灼，而裾濯水墨山色，又隐于浓雾中。
“咳……咳咳。”正要应答，启齿时吸入瘴气，毒雾灌进胸腹间，呛咳不止。以袖掩口鼻，挥炬驱散四周浓霭。“是我。”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堂兄呢。”四下一睇，不见来人。风燃枯火，毕剥作响，将手中犀照递去。“拿着。”

“好，我拿着，”提及堂兄，蹙眉道：“我，我不晓得他们去那里，一走着走着就散了……”
还好有这火把。我无不感激，与久旱逢甘霖相类。乌黑的朦胧的天地给火炬撞开出一个冥冥中颤抖的世界，脚给枯藤绊倒送出一记火风，回颤时烧灼了一缕长发。古来失发不详，心中不安唤醒回来。
“咱们要怎么出去呢？”

“先出去再说罢。”字句寥短，喉间隐有血腥浊气，勉力抑下，眉眼寡薄。
恰时，见其身形不稳，下意识抬手去接，半扶在怀。星焰一晃，灼枯半缕鸦青。
“不碍么？”始觉逾矩，托稳后便撤掌入袖，目视落其鬓发。“火为离，可明两作。是吉兆。”
附身拾起枯藤，折来入手，就着焰簇点燃，以明前路。“我来时隐闻有涧水声，寻涧而去，或有出路。”

“多谢，无有大碍。”
为相扶之恩。有关生与死的问题纠缠过来。少女初困雾障，屏息凝神，谛听他口中涧关声动。然后一则喟叹便冲出唇瓣，难以回寰。此处如云海浩渺，人处其间更见微渺。然而浓雾滴水，入耳伴沙沙声响，火把也是焦灼地，吞雾愈烈，更兼藤蔓之火双重交叠，泼泼洒洒流淌下来，推开的世界更广远，只衬得人愈渺然。
少女蹙眉攀附侠客的手臂，且举步维艰。顺遂惯的人生忽得在侠客眼底映出凄恻倒影，然吉兆二字，多少是正向的剖白。雀跃的光晕开始晕染跳动。
“我听不清，只好把这条性命，托付在您身上了。”

至虚极，守静笃。
枯藤似杖，斥退片隅毒雾，靴涉荒草，裾上沾着苇叶涩苦。她或该坐于簇簇庭阴中，听铜琶更漏，而非孤赴荒险。
“你便如此信我？”并指抵唇，示意不必再答。阖目静听，乃闻细碎流涧。“来，这边。”回身一笑，“说了这些，还没问你唤什么。”

若非言信。
我低眉敛目，若非言信。四字盘桓久矣，迟迟不肯溅落下一句来。下步的艰难教我分神，忽得忘却来路，踏进昏聩昏冥，然而并非踽踽独行无人相送。
“游音，八音资始，优游律吕。”
这八字，简直比叫阿爹阿娘还更顺口，凿在骨血里，自然而然脱口，然后引发一阵短猝的疾咳。忽得眼角堕泪哀悯起来：“是我拖累你了。”
我想以侠客的判断力和脚力，走出迷障并非难事。

“既是如此。待逃出升天，你是不是该好生谢我一谢？”指腹替其揩去颊边泪痕，笑来付句。“还哭啊，妆都要花了。”
“便怪沈煊，与小情人花前月下，只将你丢在这里。……好啦，别哭，算我错成不成？”扯下垂佩香囊，递她面前。“里边有药草，嗅之提神。”

“你要我怎么谢你呢？”
开玩笑容易当真，所以他说小情人，自然而然联系到沈煊和斛舟，什么时候的事情。连哭泣也忘掉，茫然抬头望他，也好像把深处奇峰险滩的事忘得干净了。他的指腹贴着脸颊，是唯一的温度。
一边是堂哥一边是挚友，多奇妙的联系！新的信息进不到脑子里，嗡嗡响成一片。这下子完全拖了后腿。怔怔瞧着他双唇开合。张嘴发不出什么清音，还仍不可遏制地低声轻啜着。
顺从接过香囊：“多谢。”
溪水的音响隔着林木远远飘到耳朵里来，窸窣声片刻未离，也许有鹿引溪，也许是熊。
自己把眼泪一擦，沙哑着嗓子：“不成，我不能再拖后腿了，我们走吧。”

“我既赠你香佩，该以何物偿我？”
佩饰不过是宫中寻常制式，原是逗她的，也没当真，权作消遣辰光。
“走罢。”
摊掌供她一扶，循涧水声去。时木叶萧索，乾坤渐隐，藤间枯火未消，瘴霭益淡。